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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4)有一次,她曾在单纯的冲动之下,把丈夫在某个结婚纪念日送给她的立式收音机发配到马厩里去。她也想过要把它捐赠给博物馆,因为这毕竟是本城的第一台收音机。在服丧的灰暗日子里,她决定不再使用它,因为像她这样姓氏高贵的寡妇,听任何一种音乐都有辱对死者的哀思,即便在私下里也不行。可是,在度过了第三个孤独的星期二以后,她命人把收音机搬回了客厅。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像以前那样欣赏里奥班巴电台的伤感歌曲,而是想用古巴圣地亚哥电台催人泪下的小说连播打发一潭死水的时间。这样做是明智的,因为自从女儿出生后,她便开始丢掉丈夫从新婚旅行起就努力在她身上培养的阅读习惯。随着视力的逐渐衰退,她最终完全放弃了这个习惯,以至于好几个月里都不知道眼镜放到哪儿去了。
她迷恋上了古巴圣地亚哥电台的小说广播,每天都焦急地等待收听新的章节。她偶尔也听听新闻,以便了解世界上发生的事。极少数单独在家的时候,她也会把声音调到最低,遥远而清晰地听一听圣多明哥的美瑞格舞曲和波多黎各的普莱纳舞曲。一天晚上,她突然收到一个陌生电台,声音洪亮清晰,就像从邻居家里传来的。通过这个电台,她听到一则令人心碎的消息:一对来到四十年前的故地重温蜜月旅行的老人,竟被载他们出游的船夫用桨打死了,为的是抢走他们身上带的钱:十四美元。当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把刊登在本地一份报纸上的整件事情的始末讲给她听时,她的感触更深了。警察发现两个老人是被活活打死的,女的七十八岁,男的八十四岁。他们是一对秘密情人,四十年来一直一起度假,但各自都有幸福而稳定的婚姻,而且子孙满堂。听小说连播时从未落过泪的费尔明娜·达萨,此刻却不得不强忍住哽在喉头的泪水。在接下来的一封信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将这则消息的剪报寄给了她,但没有做出任何评论。
这并不是费尔明娜·达萨最后一次必须强忍住的泪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没有完成六十天的幽禁,《正义报》就在头版以最大的篇幅披露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德尔奥比斯波之间可能存在的私情,还刊登了两位当事人的照片。报纸推测了他们私通的种种细节、频繁程度和方式等等,还提到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的丈夫对此欣然接受,因为他更热衷于鸡奸自己蔗糖厂中的黑人。用血红色的特大号印刷字体刊登出来的这篇报道,像一声灾难性的轰雷,震撼了本地早已四分五裂的贵族阶层。事实上,报道中没有一行字是真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从单身时起就是亲密的朋友,结婚后依旧如此,但他们从不是情人。无论如何,这篇报道的目的似乎并不是为了玷污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名誉,人们对他的回忆一致是充满敬意的,而是为了毁掉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的丈夫,他在上周刚刚被选为社交俱乐部的主席。没过几个小时,丑闻就被平息了。但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从此却再没去拜访过费尔明娜·达萨。费尔明娜·达萨把此举视作她默认了自己的过错。
然而,接下来的事很快就表明,费尔明娜·达萨也没能逃脱她这个阶层所要面临的危险。《正义报》残忍地攻击了她唯一脆弱的一面:她父亲的生意。当初父亲被迫远走他乡时,她只了解到他那龌龊生意中的一小段插曲,还是加拉·普拉西迪娅告诉她的。后来,乌尔比诺医生在和省长会面后向她证实了此事,但她仍然坚信,父亲是某桩卑鄙行径的牺牲品。事情是这样的:两名政府警探带着搜查令出现在福音花园的家中,从上到下搜了个遍,都没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最后,他们命令打开费尔明娜·达萨原来那间卧室中那个门上带镜子的衣柜。当时,只有加拉·普拉西迪娅一个人在家,而她又无法通知任何人,于是就借口没有钥匙,拒绝打开衣柜。这时,其中一个警探用左轮手枪的枪柄打碎了柜门上的镜子,结果发现镜子与木板之间的空隙里塞满了一百美元的假钞。这是他们原先发现的一连串线索的终点,最终指向洛伦索·达萨,表明他是一桩巨大的国际交易的最后一环。假钞做得很高明,居然带有真钞的水印:他们通过魔法般的化学手段抹掉了一美元纸币的票面,再将其印成一百美元的面值。洛伦索·达萨辩解说,衣柜是女儿结婚后很久才买回来的,假钞应该是买来时就已经藏在里边了。可警察却证实衣柜从费尔明娜·达萨上学时起就已经在那里,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把假钞藏到镜子后面去。这就是乌尔比诺医生当时告诉妻子的所有情况,他向省长许诺,会把岳父送回老家,以遮盖丑闻。但这一次,报纸上讲的要多得多。
报上说,在上个世纪那无数次内战中的一次,洛伦索·达萨曾是自由党总统阿吉莱奥·帕拉政府和一个名叫约瑟夫·科·科泽尼奥夫斯基的波兰人之间的牵线人。这个波兰人混在挂法国旗的商船圣安东尼号的船员中间,在本地逗留了数月,试图做成一笔不清不楚的军火生意。这位后来以约瑟夫·康拉德之名闻名于世的科泽尼奥夫斯基,不知怎么与洛伦索·达萨联系上了。后者用政府的钱向他买下了这船武器,手中持有政府的委任状和正式收据,而且是用法定纯金支付的。之后,据报上的说法,洛伦索·达萨声称那批武器在一次偷袭中丢失了,而那次偷袭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实上,他是以实打实的双倍价格把武器卖给了正在与政府作战的保守党人。
《正义报》还说,洛伦索·达萨曾以很低廉的价钱买下了英国军队一船多余的靴子,那时正值拉法埃尔·雷耶斯将军组建海军的时期,单凭这一笔买卖,他就在六个月里把自己的财富翻了一番。据报上说,这批货物到港时,洛伦索·达萨拒绝接收,因为运来的全都是右脚靴子。可当海关按照当时的法律将货物拍卖时,他却又是唯一的参加者,于是,他只以一百比索的象征性价格买下了货物。而几乎与此同时,他的一个同伙也在相同条件下买了一船进入里奥阿查港海关的左脚靴子。两批靴子配成对后,洛伦索·达萨利用自己与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家族的亲戚关系,把它们以百分之两千的利润卖给了新建的海军。
《正义报》最后说道,洛伦索·达萨上世纪末之所以离开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并非像他常常爱说的那样,是要为女儿的未来寻找更好的天空,而是因为他在进口烟中掺杂碎纸屑的勾当被逮了个正着。他的手段极其精巧,就连最讲究的吸烟者也不会察觉到其中的骗局,他的生意因此十分兴隆。报纸还披露了他与一家地下国际公司之间的联系。这家公司在上世纪末利润最大的买卖便是从巴拿马非法引渡中国移民。看起来,曾最令他名誉受损的可疑的骡子生意反倒成了他唯一做过的诚实买卖。
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带着仍在灼烧的后背走下床来,第一次用雨豆树做的硬木拐杖代替雨伞出门时,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费尔明娜·达萨的家。他几乎认不出她来,在他面前的仿佛是一个备受摧残的陌生老妇,忿恨夺走了她活下去的欲·望。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放逐于世外般的养伤期间,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去看望过他两次,还把《正义报》的两篇文章给母亲带来的沮丧与绝望告诉了他。第一篇文章几乎使她丧失理智,对丈夫的不忠和女友的背叛愤怒之极,甚至放弃了每月都找某个星期日去家庭墓地祭奠的习惯,因为只要一想到他在那只盒子里根本听不见她的大声咒骂,她就不禁怒火中烧:她是在和死人吵架。她找愿意带话的人告诉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在和她上过床的那么多人中间,至少有一个男人,她也算有个安慰了。至于有关洛伦索·达萨的报道,她不知道究竟哪一点最让她难过,是文章本身,还是自己这么晚才发现父亲的真正身份。但这两者之一,或是两者一起,把她彻底击垮了。那曾将她的面容衬得高贵无比、有着纯净的钢铁颜色的头发,此时变成了黄色的玉米须,美丽的母豹眼睛即使闪烁着愤怒的火花,也已失去昔日的光芒。不愿再活下去的决心表现在她的一举一动之中。很久之前,她就已放弃了抽烟的习惯,无论是把自己关在浴室里,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可如今,她竟当众抽起烟来,而且抽得十分放纵。刚开始,她仍像从前喜欢的那样,抽自己卷的烟,但随后竟抽起从市场上买的最普通的烟来,因为她已没时间,也没耐心去卷了。事实上,除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见此情景都一定会自问,像他这样一个跛着腿、后背像被磨破了皮的驴子一样火辣辣疼的老人,像她那样一个除了死亡已不再渴望其他任何一种幸福的女人,未来究竟还能给他们带来些什么?但阿里萨不这样想。他在灾难的瓦砾中找到了一线希望之光,因为他觉得,费尔明娜·达萨的不幸使她得到升华,愤怒使她更加美丽,对世界的怨恨使她恢复了二十岁时那桀骜的个性。
而她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感激刚刚又多了一个新理由,因为就在那两篇卑鄙的文章发表后不久,他给《正义报》发去了一封堪称典范的信,谈论报纸所应负的道德责任以及对别人应有的尊重。该信未能得到发表,但他又把信的副本寄给了加勒比沿岸历史最悠久、态度也最严肃的一家报纸——《商业日报》。他们把信醒目地刊登到头版上。信上署的笔名是朱庇特,整封信文采斐然,有理有据,一针见血,以至于人们认为它定是出自本省最杰出的某位作家之手。那是汪洋大海中一个孤独的声音,但听上去是那么的深邃,一直传到遥远的地方。无需别人指明,费尔明娜·达萨也知道信的作者是谁,因为她看出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见解,甚至看到了一句有关道德思考的原话。因此,在她自暴自弃、心乱如麻的时候,还是怀着一种复苏的亲切接待了他。也正是在这段时期,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阿美利加·维库尼亚独自一人在窗户街的卧室中,纯属偶然地发现了那些记录着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思考的打字机信件的副本,以及费尔明娜·达萨手写的信件,就在一个没上锁的衣柜里。
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很高兴地看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重新登门极大地鼓舞了母亲。可他妹妹奥菲利娅的态度却截然相反。她刚一听说费尔明娜·达萨与一个品行不那么端正的男人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友谊,便立刻搭乘最早一班运送水果的轮船从新奥尔良赶了回来。从第一周起,她的惊恐就变成了一种危机感。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走进她家大门时对一切都很熟悉,随意自如,并且拜访一直持续到天黑后很久,其间不断传来两人的窃窃私语,偶尔还有像情人一样的短暂争吵。在乌尔比诺·达萨医生看来,两位孤独的老人情投意合是件有益健康的好事,可她却认为,那是一种无异于秘密姘居的丑陋行为。奥菲利娅一向是这个样子,她更像她的祖母布兰卡夫人,简直就像祖母的亲生女儿,甚至比女儿还像。她和她一样出类拔萃,和她一样自命不凡,也和她一样依靠偏见生活。她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能有纯洁的友谊,就连五岁时都不可能,更何况八十岁。在与哥哥的一次激烈争论中,她嚷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差和母亲一起钻到她那张寡妇床上去安慰她了。乌尔比诺·达萨医生没有勇气和她对峙,从来如此。但他的妻子为他解了围,平静地辩解道,任何年龄的爱情都是合情合理的。奥菲利娅失去了控制。
“我们这个年龄的爱情已属荒唐,”她叫喊道,“到了他们那个年龄,那就是卑鄙!”
她义无反顾,坚持要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家中赶出去。最终,她的话传到了费尔明娜·达萨的耳朵里。她把她叫进卧室——当她想说一些不让女仆听见的话时就会这样做——让她把那些指责再说一遍。奥菲利娅没有减缓语气,声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堕落行径尽人皆知,她敢肯定,他试图得到一种可疑的关系,而这会比洛伦索·达萨的胡作非为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天真冒险更加有损家庭清誉。费尔明娜·达萨一言不发地听着,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但等女儿一说完,她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又有了生命。
“我唯一感到难过的,是没有力气用鞭子抽你一顿,那是你应得的,为的是你的无礼兼恶毒。”她说,“你现在马上给我滚出这个家,我以我母亲的遗骨发誓,只要我活着,你就休想再踏进这个家门。”
没有什么力量能使她收回成命。奥菲利娅只好搬到哥哥家去住,并且从那里派来一位又一位德高望重的说客,转达了各种恳求。但无济于事。儿子的调停和女友们的介入都没能使她心软。最后,她用她最好岁月里的精妙口才,对一直以来与她保持着某种庸俗默契的儿媳道出了心里话:“一个世纪前,人们毁掉了我和这个可怜男人的生活,因为我们太年轻;现在,他们又想在我们身上故伎重施,因为我们太老了。”她用烟蒂点燃另一支香烟,将侵蚀着她五脏六腑的毒气彻底呼出体外。
“让他们见鬼去吧!”她说,“如果说我们这些寡妇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再也没人能对我们发号施令了。”
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奥菲利娅最终确信她的一切请求都徒劳无用时,就回新奥尔良去了。她从母亲那里唯一得到的,是允许跟她道别。这是她再三恳求后,费尔明娜·达萨才答应的,但不允许她踏进家门:她已向母亲的尸骨发了誓,对她来说,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母亲的尸骨是唯一干净的东西。
在最初的几次拜访中,说起自己的轮船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向费尔明娜·达萨发出过正式邀请,请她沿河去做一次散心旅行。而如果她愿意再坐一天火车,就可以到达共和国的首都,和同时代的大部分加勒比人一样,他们仍旧使用着首都在上世纪的旧名:圣菲。但她心中还保留着丈夫的偏见,不想去认识那座冰冷阴暗的城市。她曾被告知,那里的女人除了去望五点钟的弥撒,从不走出家门,既不能进冷饮店,也不能进公共事务场所;那里的街道每时每刻都挤满了送葬的队伍,而且从钉马掌的骡子[1]的年代起,就一直下着绵绵细雨,简直比巴黎还要糟糕。不过,她对河流有着强烈的兴趣,很想看看在沙滩上晒太阳的短吻鳄,还想在半夜被海牛那女人哭泣般的叫声惊醒。但想到自己这把年纪,又是孤身一人的寡妇,她便觉得如此艰难的旅行并不现实。
[1]钉马掌的骡子,典出哥伦比亚、洪都拉斯和墨西哥等国的一个传说。西班牙殖民时期,一个穷苦人家的姑娘嫁给一个西班牙贵族青年后,忘了本,最后受到上天的惩罚,变成一头钉马掌的骡子。
后来,当她决心没有丈夫也要继续活下去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又重提了他的邀请,她觉得可能性似乎大了一些。再后来,由于跟女儿大吵一架,再加上父亲所受的侮辱、对死去丈夫的怨恨,以及对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虚伪恭维的愤怒——多年来,她一直视她为最好的朋友——这一切都让她痛心不已,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家里已是个多余的人。一天下午,她喝着那种用世界各地的叶子泡出的荼,望了一眼院中的泥塘,那棵带给她不幸的树再也不会长出新芽了。
“我真想离开这个家,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永远不再回来。”她说。
“乘船去吧。”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
费尔明娜·达萨沉思地看了他一眼。
“嗯,这是有可能的。”她说。
在说出这句话的前一刻,她其实还从未这样想过,但一旦承认了这种可能性,她就足以视其为铁板钉钉的事实了。儿子和儿媳听了很高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连忙保证,费尔明娜·达萨将在他的船上被奉为上宾,她会拥有一间专为她准备的舱室,让她感觉像在家里一样,还会享受到完美的服务,船长将亲自负责她的安全和起居。为了振奋她的精神,他给她带来了路线图,绚丽的黄昏景色明信片,还有歌颂马格达莱纳河畔原始天堂的诗篇,这些诗出自几位著名的旅行家之手,又或者可以说,正是因为这些诗,他们才成了著名的旅行家。她心情好时,会把这些东西翻上一翻。
“你不必像哄小孩子那样哄我。”她说,“我去旅行,是因为我决定了要去,并不是因为对风景的兴趣。”
当儿子建议让自己的妻子陪同她去时,她断然拒绝了:“我这么大个人,不需要别人照顾。”她亲自安排了这次旅行的细节。想到那八天上行、五天下行的旅程,除了一些必需品什么都不用带,她就感到无比轻松。半打棉制衣服、梳妆和洗漱用品、一双登船和下船时穿的鞋子,还有旅行中穿的家用拖鞋,此外别无其他:这是她一生的梦想。
一八二四年一月,海军准将、内河航运的创始人胡安·贝尔纳多·埃尔勃斯,注册了第一艘在马格达莱纳河上航行的蒸汽轮船,那是一艘四十马力的原始家伙,取名“忠诚号”。而一个多世纪以后,某个七月七日的下午六点钟,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和妻子陪伴着费尔明娜·达萨登上了将载她进行第一次河上旅行的航船。这是当地船厂造出的第一艘轮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为纪念光荣的前辈,将它命名为“新忠诚号”。费尔明娜·达萨永远也无法相信,这个对他们来说如此意味深长的名字的确是历史的巧合,而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旷日持久的浪漫主义的又一个花样。
不管怎样,与其他老式与现代的内河船都不同,“新忠诚号”在船长室旁设有一个宽敞舒适的加舱,包含一间摆着色彩喜庆的竹制家具的客厅,一间全部用中国图案装饰的双人卧室,一个同时装了浴缸和淋浴设施的卫生间,一个十分宽阔的吊着蕨类植物的封闭瞭望台(从那里可以完整地看到船的前方和两侧),还有一套安静的制冷系统,使整个环境免受外界的干扰,而且始终保持春天的气候。这套豪华的舱室被称为“总统舱”,因为到那时为止,已有三位共和国总统在此度过航程。它并不用于商业目的,而是留给高级官员和一些极为特殊的客人使用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刚被任命为CFC的董事长,就以树立公共形象为由,下令建造这个舱室,但他内心确信,迟早有一天,这里会成为他和费尔明娜·达萨新婚旅行中幸福的世外桃源。
这一天终于来了,她以女主人和夫人的身份占据了总统舱。船长迭戈·萨马利塔诺用香槟和烟熏鲑鱼款待登船的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夫妇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他身穿白色亚麻制服,从靴子尖一直到用金线绣着CFC徽章的帽子,浑身上下完美无缺。和所有内河船长一样,他拥有木棉树般的魁梧身材、坚定果决的声音和佛罗伦萨红衣主教般的气派。
晚上七点,鸣响了第一声起航的汽笛。费尔明娜·达萨感到那回荡的汽笛声给自己的左耳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前一晚,她的梦中出现了好些不祥的预兆,她甚至不敢去分析其中的意思。一大早,她便让人把她带到离家不远的神学院墓地去,那里当时叫拉曼加墓地。她站在丈夫的墓前,自言自语地把从前压在心中的合理的斥责一股脑儿倾诉出来,最终原谅了这个死去的男人。之后,她对丈夫讲起这次旅行的细节,向他暂时告别。就像每次去欧洲旅行一样,她不想把自己出门的消息告诉其他任何人,以避免令人疲惫的送别。虽然她已有过很多次旅行,却感觉这仿佛是第一次。随着这一天的临近,她的忧虑不断增加。刚一登船,她便凄楚地感到自己被遗弃了,真想独自痛哭一场。
最后一声警示的汽笛响起时,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和妻子程式化地与她道了别,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陪他们走到下船舷梯。乌尔比诺·达萨医生想为他让路,让他跟在妻子后面,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同去旅行。乌尔比诺·达萨医生顿时无法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您没跟我们说过呀。”他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自己舱室的钥匙拿给他看,意思很明确:他住的只是公共甲板上的一间普通舱室。可乌尔比诺·达萨医生觉得这个证据并不足以证明他的清白。他像遭遇了海难一般向妻子投去求助的一瞥,想为自己的彷徨无助寻找支点,但遇到的却是一双冰冷的眼睛。她严厉地低声说:“难道你也一样?”是的,他也一样,同他的妹妹奥菲利娅一样,认为爱情到一定年龄就变得不体面了。但他善于及时做出反应,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握了握手以示告别,心中的无奈多过感激。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大厅栏杆处看着他们走下船去,正如他所等待与希望的那样,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和妻子在上汽车前,转过身来看了看他,于是,他向他们挥手告别。他们也朝他挥挥手。他继续站在栏杆前,直到汽车消失在货场的尘土之中,他才回到自己的舱室,换上一套更适合在船长的私人餐厅里享用登船后第一顿晚餐的衣服。
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迭戈·萨马利塔诺船长用其四十年河运生涯的多彩故事为它增添了调料,可费尔明娜·达萨费了好大劲儿才装出开心的样子。虽然八点钟就拉响了最后一声汽笛,送行的人被请下船,舷梯也被升起,但直到船长用完晚餐,走上指挥台开始指挥,船才起锚。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站在公共大厅的栏杆旁,混在那些极力辨认着城中每一处灯火的嘈杂旅客中间,探身远眺,直到轮船驶出港湾,进入看不清的河道和散布着起伏的渔船灯火的沼泽之中,最后,它终于在马格达莱纳大河自由的空气里顺畅地呼吸起来。这时,乐队奏起了一首流行的民间乐曲,旅客中爆发出一阵欢腾,舞会在一片混乱中开始了。
费尔明娜·达萨更愿意躲到自己的舱室里去。整个晚上她都没说一句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任由她迷失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只是在舱室前向她道了一声晚安。但她没有困意,只觉得有点冷。她建议两人一起坐上一会儿,在私人瞭望台上看一看河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两把靠背藤椅拖到栏杆前,关了灯,拿一条羊毛毯子披在她肩上,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从他送的一个小烟盒里取出烟丝,卷了一支,手法熟练得让人吃惊。她把点着的一端放进嘴里,慢慢地吸着,一言不发,接着又连卷了两支,续着抽完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则一口接一口地喝下了两保温瓶的浓咖啡。
城市的灯火已消失在地平线上。从漆黑的瞭望台上看去,平缓而沉寂的河水和一轮满月下两岸的草丛,都变成了一片泛着磷光的平原。偶尔可以看到一间间茅屋,旁边点着熊熊的篝火,示意人们那里出售供轮船锅炉使用的木柴。对年轻时的那次旅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只保持着模糊的记忆,但河上的景象使那些回忆复活了,一幕幕争抢着闪现在眼前,宛如昨日。他给费尔明娜·达萨讲了当时的一些情景,以为可以使她振奋起来,可她只是抽烟,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放弃了讲述,让她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她不断卷着烟,一支接一支抽着,直到盒里的烟丝全都抽光了。午夜过后,音乐停下来,旅客的喧闹声也消散了,变成了枕边的窃窃私语。只剩下两颗孤独的心留在黑暗中的瞭望台上,随着轮船急促的喘息声跳动。
过了好一会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借着河水的反光看了看费尔明娜·达萨。她仿佛一个神秘的幽灵,雕塑般的侧影在微微的蓝色光芒下显得柔和甜蜜。他发现她竟在默默地哭泣。他没有安慰她,也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在旁边耐心地等她眼泪流尽,而是有些惊慌失措。
“你是想独自待着吗?”他问。
“如果是,我就不会叫你进来了。”她说。
于是,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摸索着黑暗中的另一只手,找到它时,他发现它正在等待着。一瞬间,两人都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两只苍老的手都不是他们在互相触碰之前所想象的样子。但片刻过后,它们就变成他们想象中的样子了。她开始讲起已故的丈夫,用的是现在时,好像他仍然活着。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明白,她是到了一个自省的时刻,她将带着尊严、带着高傲、带着无法抑制的活下去的渴望自问,她要如何对待心中这份无主的爱情。
为了把手留在他的手中,费尔明娜·达萨停止了抽烟。她迫切地渴望能理解自己。她不能想象有哪个丈夫会比她曾经的丈夫更好,然而,回忆起他们的一生,她想到更多的是挫折,而非满足,他们之间曾有太多的误解,太多无谓的争执,以及太多没有释然的怨恨。突然,她叹了口气:“真无法相信,经历了那么多的吵闹与厌烦,这许多年竟还能感到幸福,见鬼,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爱情。”正当她把心里话一吐为快时,有人把月光熄灭了。轮船稳健地缓缓前行,一步接着一步,仿佛一只伺机而动的巨大猛兽。费尔明娜·达萨从热切的渴望中清醒了过来。
“现在,你走吧。”她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握紧了她的手,俯下身去,想亲吻她的面颊。她却躲开了,用沙哑而温柔的声音拒绝了他。
“已经不行了,”她对他说,“我闻起来尽是老太婆的味道。”
费尔明娜·达萨听见他在黑暗中走了出去,听见楼梯上响起他的脚步声,又听见他渐渐消失,第二天之前将不再出现。她又点燃了一支烟。正抽着,她看见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他穿着他那身完美无瑕的亚麻衣服,带着他那职业性的严肃,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翩翩风度,以及那彬彬有礼的爱情,站在一艘往昔的船上,挥动着他白色的帽子向她告别。“我们男人都是偏见的可怜奴隶。”有一次他对她说,“相反,当一个女人决定和一个男人睡觉时,就没有她跃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她抛不下的道德顾虑,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能管得住她的上帝。”费尔明娜·达萨继续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直到天亮。她在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但不是福音花园中那个忧郁的哨兵,那个人已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丝毫思念的涟漪,她想的是此时的他,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却如此真实:这人一直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却从未认出他真实的样子。当轮船喘着粗气,拖着她驶向第一缕玫瑰色的霞光时,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知道第二天应从何处重新开始。
他的确知道。费尔明娜·达萨吩咐侍者不要叫醒她,让她尽情地睡上一觉。她醒来时,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枝新鲜的白玫瑰,花瓣上还挂着露珠,旁边是一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信,厚厚的一沓,他一定是从她这里回去后就开始写,才能写出这么多页来。这是一封平静的信,仅仅为了表达他昨晚以来的心境:它和以往的信一样抒情,也和他所有的信一样字斟句酌,但却立足于现实。费尔明娜·达萨读完信,为自己那毫无顾忌的心跳感到有些害羞。在信的末尾,他请求她准备好之后通知侍者,因为船长正在指挥台上等着他们,想给他们展示一下轮船是如何运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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