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萨那 >> 萨那城堡 >> 迷茫的醒悟中篇知青心理小说58章
第五章
还未跨进家门,就听一位同学说方薇几年前就结婚了,和一位现役军人结婚了,一场大暴雨倾入赵飞的满怀热望,旅途上所有新生的梦幻都象娇花一样在雨袭下败谢了。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昏睡了两天一夜。
一切又在复苏。
“你说你要开始新的生活,就凭你那件土头土脑的标准色衬衫,那双傻里傻气的肥头皮鞋?边疆快把你关成少数民族了!”比赵飞矮半头的姐姐半是指责半是怜爱地数落着,又从她那薄如蝉翼的印花尼龙纱提包里取出肉色网眼衬衫,闪烁细腻光泽的西式直管裤,头儿尖尖的棕红色皮鞋和一副茶色太阳镜,“姐姐那几年在农村多亏你寄钱帮助,一直……”她的喉咙象被什么哽住了似的停了一会,“一直也没得机会帮助你,你说你要扎根边疆一辈子的时候,我哭了好几夜,比妈妈哭得还久……你试试吧。”姐姐不敢再看赵飞一眼,急转身出门去了。
俗话说:“更咬人的是秋老虎”,真的是,九月初的重庆,早上八点钟的太阳就叫人恨不得把背心和短袖衬衣都脱了,何况现在十点都过了,赵飞关上门来到里屋,把窗全打开,第一次对着穿衣镜试穿起新衣服来,在昆明的“川味饭店”和笑猫的一席长谈,使赵飞更透彻地发现了过去“纯红色生涯”的全部愚昧性和可恶性,也更庆幸自己终于从白日梦中醒了过来,走上了寻求真正幸福的新生活之路——“人类最根本的是物质生活的问题,共产主义还不是为了更多的人以至全部的人都过甜蜜的日子,但那一天是几百年以后的事了,哈哈!朋友,为什么要当一个空等几百年后幸福的头号傻瓜?”赵飞凝视着长椭圆镜中英武俊美得自己都快不认识了的自己,回忆起了那几句话。
“咚咚咚!”一阵拳头的擂门声传来后,马上又响起模仿性的朗诵音:“萨那热窝的公民们,德军司令部发布最新的……”
是他们来了,老同学来了!赵飞一阵激动跑去打开了门,呵!章健、谭广富、薛文炎……好大的一群。
“啧啧!”外号叫“飞刀”的章健连连摇头,“副团长,瞧瞧你——你可真是永作时代的急先峰吧,好得很,一齐作。”他手一招,大伙故意放在背后的几大网山城啤酒、泸州特曲、麻辣牛肉干、鱼皮花生、卤鸡、卤心舌、熏鹅腿、烤鸭……丢满了一桌,“老朋友们,今天不喝个天昏地暗,吹个天翻地复,就别怪我姓章的不讲交情了!”他还是八年前的那习惯,一把自动小刀“嗒”的一声弹出尖利的刀刃。
“算了,这你这刀太差火了。”赵飞拉开立柜取出一把带鞘的匕首,嵌有有机玻璃的牛角把花色美观,内地少见,他把匕首递给章建,“送给你”。他又取出几盒精装的“红山茶”、“劲松”等名牌香烟往桌子的四角一摆,“来得好,今天不把心头的苦水吐出来,谁就是——江青的干儿!张春桥的女婿!”
“哈哈哈!”雪白的粉墙似乎都在青春的大笑中微笑起来了。
“以甜伴苦,其味更苦。”依然文皱皱的薛文炎,轻轻按下录音机的一个琴键。
十二个平方米的空间,顿时飞漾起邓丽君那甜得轻飘飘的柔得叫人四肢酥松的音流:
“多少的的烦恼已经随风飘,
花儿她为我开,
春风也把我围绕……”
歌声,碰杯声,语声,笑声,狂怒的呐喊声,怪叫声,低低的咽泣声,由衷的赞叹声……
犁田、打架、招工的名额,偷鸡宰鹅、韭菜汤、大学的推荐、数理化、恋爱的悲欢离合……
一长排的空酒瓶,满烟缸满地的烟蒂……
赵飞的家座落在长江岸边的一片峻削的石坡上,顺一路弯弯的石梯而下,便走进一大丛天牙交错的礁石。那里是长江的一个拐弯处,湍急的江流直打斜立的菜板般的礁岩,银闪闪的浪花乐得飞到了礁石的上空,得意地鸟瞰了一下雄厚而狭长的礁丛后,自由而潇洒地凯旋了。
下午三点的太阳,用最强烈的热幅射和地球同样强烈的自转要求相对抗,除了长江的汹涌奔腾的浑红色的波流,两岸的万物都是无精打彩的。
赵飞他们横七坚八地散躺在礁丛的背阴处闭目养神,录音机也休息了。
蓝得清淡如洗的天空,暴躁的光烁中飘着一缕勇敢的白云……
白云停驻在赵飞的眯缝的眼睛,他们的心又一次陷入了空前的不平静。老同学对上山下乡运动尖刻的,严厉的,甚至可以说是反动的批判使他震惊,可他们讲述的全是来自生活的真理,赵飞想驳也驳不了,再说他根本就没有驳的兴趣,那一切都已在单身岭上烧毁了,烧光了,烧尽了……
“四点半差五分”,章健的话筒短得出奇,却具有统师般的威严,除了先说好四点半左右,否则他会踢你屁股的。
尽管有人嘟嘟嚷嚷,大伙还是都坐了起来,下到礁石入水的地方,捧起凉生生的江流抹了抹脸。
“赵飞,起来”,清瘦而干练的文炎请赵飞主持,见他拒绝后便严肃地说:“社会的冰层已经解冻,枯干老瘪的思想开始重吐奇香,知青这怪异的名称将要在历史的典簿中消失。当年的同学们,辛酸的往事使我们悲恸欲绝,五光十色的现实世界又叫我们眼花缭乱,不知何从;但是我们崇拜偶像的可悲时代总算寿终正寝了,观察、思考、剖析,一句话,探索的权利属于我们,一切都要重新……”
“少罗嗦!”章健总是急如风火。
“探索现在重新开始。”
…………
一九七八年的秋与冬,那真是个激动人心、震慑灵魂的季节呀!中国社会仿佛固定化、程式化、凝结化了的一切,都在思想解放的风暴中激烈地摇晃起来,新奇得令人瞠目结舌的种种体系、观点、见解、设想、方案,全借着批判以往一切的烟云在形形色色的民主墙上闪耀,在千姿百态的公开、半公开和私下的交谈中爆发出……
哦,真是中华民族的又一次千古奇观哦,人们惊喜而又慌惧,人们欢呼而又忧虑,人们投身而又傍徨,人们倾诉而又沉思,人们激动而又疑惑……曾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一度又成了地球上最愚昧的,曾是地球上最勇敢的一度又成了世界上最孱弱的九亿质朴善良的人们呵,又在全新的意义和众多的角度上“关心国家大事”了,其色彩的丰艳、画面的绚美、线条的明快、竟境的高远、内涵的深沉,是一九六六年那个火红酷热无比的、单一色调的夏天所不能比之于万一的。
这对于我们作品的主人公——此刻衣饰属于时髦一流的赵飞——心灵撼炸的程度是可以想见的,以至好多年后,他都还清楚地记得:——
…………
“我对这场文化大革命的评价只有两个字:否定!否定!还是否定!西方记者是有眼光的,一开始就指出这是中国大陆的动乱。动乱,这场该千刀万剐的动乱使整整一代青年不知道是真正该恨什么、该爱什么;或者该恨的不敢恨,该爱的不该爱了。”
“哈!本人对这场革命持乐观的看法,请诸位公正地细想一下,如果不是这场革命,你我会晓得社会主义社会还有人选妃子这些丑闻吗?你我会晓得我们国家的农村是如此的原始、贫穷和落后吗?你我……”
“晓得又怎么样?你喝口凉水把它吞了?眼不见还心不烦,社会的本质历来都是丑恶的,肮脏的,象一个表壳光滑的臭鸡蛋。”
“臭蛋就摔烂,哼!要是我当了总统——”
“朋友,摔烂是痛快的,可摔烂不是一切都毁灭了。我想我们不必轻率地肯定这否定那,文化大革命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命题,其中复杂而又艰深的内容,完全可以提炼出一部划时代的哲学著作来,它辉煌的历史价值定能和卢梭、伏尔泰、费尔巴哈、黑格尔甚至马克思和列宁的经典著作一试高低。”
…………
“人生,我算看透了,古人说人生如梦,我看它比梦还不如,梦还有美梦,轻飘飘的飞来飞去,落下悬崖摔不死,飞上天宫和仙女结婚。”
“傻瓜,何必去天宫,我就要在人间——在人间不停地寻求生命的欢乐和刺激。”
“你最终会感到空虚……”
“空虚,哈哈哈!哈哈哈!世上哪个不空虚?小老百姓空虚,当官的更空虚,一杯茶、二郎腿、三顿饭、四方报纸慢慢看,你说这是充实?哈哈,我年青就不会空虚,有钱有女人我就不会空虚,到我空虚的那一天,我还象个癞皮狗一样地活着干什么,我把东西卖光,全国一游,再回到家乡,登上文峰塔塔顶,大笑一阵,痛哭一场,再跳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他要这么办,这就是他的自由,我什么都不想,先苦干两年临时工,存上几百元,再用这笔钱做生活费,安安心心读点书,我们吃亏的最大原因就是无知。”
“我认为,人生好比一部小说,其价值不在于绵长,而在于内容,尤其在于内容的深刻。到目前为止,我们人生的最大悲剧在于浅薄——思想的浅薄,知识的浅薄,生活的浅薄,正是这种浅薄,导致出一桩又一桩蠢笨、野蛮、无聊透顶和卑贱的举动,真不知后人将如何嘲笑我们。但可喜的是,向这种浅薄宣战的钟声已经在历史的圣坛敲响,向真理和上帝起誓,我将用我有限的然而是全部的生命与才华,献身于这场改造中国国魂与民魂的‘十字军远征’”。
…………
“唉!你们说爱情到底有没有?”
“存在个屁!嘿嘿,哪天我在街上碰到那些编小说编电影的,老子先敲他三下脑门心,再用刀尖指着他的左胸,问他为什么骗人?”
“我何必问他,他还不是个听用,叫他伸脑壳他不敢缩。现在除了自己我谁也不相信,爱情有呢,家具就是爱情,钞票就是爱情……”
“老兄,家具和钞票又哪点冒犯了你?没得这两样你想结婚——结脑壳昏。”
“爱情绝对是存在的,不过要去创造,为了这创造需要——也应该付出重大的甚至生命的代价,我痛恨我认识这一点太晚了;中国世俗的社会舆论实在太强大了,它遏制了很多邪恶的欲望,也压抑了许多美好的追求,而中国人普遍缺乏自觉的辩证思维,一风吹,一边倒,有时人都要活活气死。”
“我深有同感耶,可以说对现代色彩的恋爱一窍不通的许多老人,偏偏要做出一副导师的样子指手划脚,活见鬼!不过他们主宰儿女婚姻的时代已一去不返了。”
…………
“赵飞,你今天是菩萨开会,一言不发;怎么,是想来个总结报告,成绩是主流……”
“不不不,不是这么回事,章建,你说的那种时代,已在菠萝坝的单身岭被我一把火烧掉了。说实话,今天我很感慨,也很感动,因为今天我更透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浅薄,就是文炎所说的那种浅薄,比起你们在座的每一位我都显得浅薄,不要以为这是我的谦虚,不是的,你们在过去的岁月中或多或少都具备了自己的眼光,自己的眼光,对一个生活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来的中国青年有头等的重要,头等的珍贵;可惜,应该说我恰恰就没有这一点,我的眼睛是明亮的,它却没有放射出属于我个人思维的光芒,真可笑呵,我居然还一直以教育别人的姿态活跃在政治生活的舞台上,以为自己是一个高瞻远瞩、洞察一切的职业革命家;我太忙了,我哪里有一分一秒的空闲来思索自己的眼光属于谁这个简单而深奥的问题呢?我可怜的眼光除了那几本不变的经典著作,便是那些一会说东、一会说西的报纸、杂志、材料、文件……
“太不想回忆这些了,我也没有资格对你们长篇大论,我唯一要再说的一点就是——我决心到新生活中去找回我个人的眼光了,不论这找回有多么艰难,不论找回来后它成了什么样子,我仍要去找;遍体鳞伤决不向谁诉苦,病魔缠身爬着也要去找,如果死在寻找的路途中,宁死之前我将拼尽最后的力量高呼一声——
“万岁!寻找自己眼光的生活万岁!”
第六章
北岸繁华市区的灯光,倒映在长江的夜色中像发光的浮游生物一样闪闪烁烁,夜越深,那一派璀璨而模糊的景象越发令人喜爱,甚至怀疑那里在举行盛大无比的赛灯夜会了。
窗前,赵飞无心观察因为太熟悉而显得枯燥的夜的长江,他穿起衬衣,在老得角边都圆了的五抽桌前坐了下来,坐下又觉得有些燥热把衬衣脱了,“还是家里好嘛,你看你都长胖了;就在家里耍,要办户口的时候你去办了就回来,莫耽搁。”白天妈妈高兴地看着他,充满温情地说了这番话,是长胖了一些,赵飞早上做操时都没那么灵活了,晚上常常饮酒、谈天搞得很夜深,习惯性的晨跑也进行得断断续续的,“肥胖是懒惰的一张证明书。”叶班长的这句话不知怎么钻进他的脑子,他笑了,不知所以的笑了。
赵飞端起姐姐给他泡好的一杯茶,呷了一口,再从右边抽屈里取出那个封面上牡丹盛开的日记本,该重新写日记了,他几天前就这么在想了,五光十色的见闻不断使他的大脑中中闪出种种以前不可思议的思想出来,值得记下来的东西是很可观的。
“一九七八年就要过去了。”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把日期用端正的仿宋字写下,再添上“晴,奇怪的闷热”几个字,便开始写日记的正文了:
叫我怎么写第一句话呢?因为我已经写不来日记了,恩格斯说过,不,谁说过也没有多大的意义,再也不写这样的日记了,没意思,值得我崇拜的对象,已经——至少暂时已经不复存在了。
写写这两个月来城市生活的印象吧。
总的印象一个字便可以概括:垮。
是呵,垮掉的东西太多了,又多又快,有时候简单弄得我神经错乱了,——人们心目中巍峨巨大的偶像在垮,对先进模范的尊敬在垮,老一套思想政治工作在垮,曾经使千百万青年心驰神往、热血沸腾的理想和信仰在垮,中层干部的威信和声誉更是在大垮特垮……
“赵飞——”楼下是谁在喊,赵飞探头一看,是小邹,他点点头,示意自己马上下来。
“走,”长得干精精的白皮白肉的小邹优美地扭动了一下腰肢。
“今天怕不行,我想好好写篇日记,头都已经开了。”
“哎呀,我的赵哥,没得素材搞个哪样写作哟?”小邹文不对题地打了个比喻,又神秘地靠近赵飞,先接过一支“杜仲”牌香烟,后报喜似地说:“你的桃花运来了,舞会的明星——黑牡丹特地叫我来通知你的。”
三楼,一个套间中大些的一间屋,浅浅的湖蓝色的四壁在雪白的日光灯的映照下愈发幽丽悦人,闪耀银光的镀铬折叠椅,为了腾出空间而委屈地挤在墙角,一个“康利”牌立体声收录机在右墙一侧的竹沙发上担当起舞会小乐队的重任,几个喇叭在强烈的节奏与旋律的音响竞争中配合得天衣无缝,风靡一时的香港歌星邓丽君的歌声,在几对软绵绵跳着“慢四步”的青年间雾一般地缠绕飘旋,又悄悄溜出那开了一半的正门,越过走廊上厚敦敦的水泥预制栏杆,与其他房间与窗口传出的同样、异样的音乐相配合,一齐日益强有力地搅动着自古来恬静宁谧的中国的深秋……
赵飞的到来使屋里的歌与舞嘎然而止。
赵飞有一种特异的化他人之美为我美的能力,一头细软适中的黑发最近在重庆有名的“新描容”理发店经过高级处理后,富于男子刚毅气质的面容在倾伏自然、似卷未卷的发型辉映下,很是潇洒风流、鹅黄色的港衫,米灰色的微型喇叭长裤,黑得发亮的皮鞋,光影形色,浑然一体,无意中不知勾动了多少少女春心、姑娘恋情。
“欢迎你的光临,介绍一下,我叫卢雪华——就叫我黑牡丹也行。”可是从她的脸上怎么也看不到一丝丝黑影,真够绝的身段,正面看丰满得恰到好处,侧面看苗条得天然叶韵,碎花朵朵似有彩光幻射的连衣裙,不松不紧地笼住这样的身段,乌黑的长发经过半烫后动心地披散脑后,算得上个被埋没的粟原小卷了——赵飞的目光在她脉脉含情的目光对接时想到。一一介绍后,她又说,“你不要以为真的很欢乐,无忧无虑地发了疯似的跳呀舞呀旋转呀,这不过是一种假象,”她的眉愤怨地一挑,鹅蛋形的脸上露出明显的鄙夷的神色,“那些苦尽甜来,在今天已经过分欢乐的上层子弟们,是不会——我也决不会邀请他们来这里聚会的。”好向赵飞跨近一步,秋波一闪,微微俯身做了邀请跳舞的姿式——好优雅的动作!
“尽是软塌塌的,来段明快点的,小声点。”卢雪华对刚才的舞伴说。
小屋中又响起了邓丽君的《小村之恋》:
“弯弯的小河,
青青的山岗,
难忘的小村庄,
在那里歌唱
在那里成长……”
如果不是卢雪华多情的注视和主动的问话,赵飞的思绪又要被这饱浸着无限乡思的飘渺悠远的歌声引回菠萝坝——那小村庄似的二十五队——他现在常常梦见的第二故乡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邀请你来吗?”卢雪华顽皮而得意地盯住赵飞,象猎人盯着一个被夹住了的野味。
“大概你把我错看成达式常了。”赵飞新的口才渐渐炼出来了一些。
“难得,你很坦率。”卢雪华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来的都是时代的受害者,我当过四年的知青,回想起来,真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支持我在那种环境中活了下来,活到了今天,你也不也是受害者吗?”
“你怎么知道?”
“这个,以后告诉你,”卢雪华惨然一笑,“破碎了,昔日美好的东西都破碎了——你的职业革命家之梦,我的芭蕾舞演员之梦。”她突然偏过头喊,“换个快节奏的,越快越好。”换磁带的间隙,她柔声问了一句,“等一会你送我回家,可以吗?”
赵飞毫无迟疑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夏季曾骄横不可一世的阳光被迫收起自己的火剑,在抑郁的秋云和沉阴的秋雨中闷闷不乐地从清晨慢行到傍晚。它去后,朗朗的秋月却升上高高的夜空,几分羡慕,几分妒嫉又几分祝福地远观着三十八万公里外的一对对情侣。
一段没有路灯的柏油公路上,从右面长满了红苕藤和窝笋的坡地上吹下来的微微夜风,泉水般的凉得痛快极了,只穿着连衣裙的卢雪华可受不了,走了好一阵身上才不那么禁不住抖颤了。
“你想学杜丘的沉着镇静?算了吧,我看得出来,你还是念念不忘你那段红色的生涯……”
“胡说!我再也不想自己欺骗自己。”
“很想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好,可以谈谈,凭你的‘时代受害者’那一句话我也愿意谈。”赵飞以姐姐高价为他买来的港衫口袋抽出一支烟,点燃后,面色庄重、语气连续地接着说,“辞别了所谓的红色生涯后,我只有重新寻求我的幸福了,没有办法,旧的幸福毁灭了如果没有新的幸福来填补,这是没有哪一个年青人受得了的,我现在才二十五岁啊!”他看了一眼深情注视着自己的卢雪华,声调沉重起来,“也许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好找,唯独幸福难找,你说是不是?”
卢雪华只是默默点了下头,她虽说能言善辩,却不是那种老是喳喳打断别人谈话的讨厌角色。
“想来很好笑,旧的精神支柱被我自己烧垮后,先我以为幸福在农场的一个家庭里,我的想象力不错,我好几次为自己设计美满的小家庭蓝图而在路上止不住的笑了,以为我快得神经病了的人当时是不少的,我为之伐过木,做过家俱;当我开始感到乏味的时候,几张照片又唤起了我对中学恋情像春草一样满山乱发的怀念,真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叫我见到什么听到什么就回忆起中学时代的恋情来,恋情中最细小的往事都回忆起来了——那种回忆都是甜蜜的——我完全以为今后的幸福都和寻找她联系在一起了,并用少见的暴烈脾气飞快办好了探亲手续……”赵飞停下了仰头远远望着黑耸耸插入半空的南山顶上据说曾是德国大使馆的楼影闪现的孤稀灯光,好象他昔日的恋人就住在那儿一样。
“她现在——?”卢雪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问。
“死了。”
卢雪华的心猛一阵抽。
“死了,在我的心上死了,我的满腔热情象被十万支冰糕冰了一样冷极了,我再也没有幸福的固定方向,我到处追求,哪里活跃,哪里沸腾,哪里欢乐我就到哪里去追求,民主战士慷慨激昂的演讲我挤进去听,他们贴的大字报小字报我也去看;我们云南农场——主要是西双版纳农场知青散发的传单、张贴的大字报我当然更要去看,还提笔写上支持和鼓舞的话,尽力捐一些钱;同学的婚礼、畅谈,他们厂组织的游园;以及一切我能去的舞会,我都是来者不拒。”
“嘻,你的生活倒真丰富,可你的幸福?”
赵飞的脸上泛起一阵凄怆的苦笑:“可以说找到了,也可以说影子都没有,如果说感官的剌激可以算幸福的话,那就算找到了一些;如果不算,哼!那我将开始怀疑幸福本身是否真的存在了。“卢雪华——原谅我这一点还不想改,我总觉得喊外名是对人的不尊敬——赵飞在驳杂的树影里轻轻启动了左脚,“但愿你能告诉我一点什么,虽说我是第一次见到你,可你的话却在我的心中引起了共鸣,是呵,时代的受害者,受了多深的害?”他伸出在臂弯转成锐角,右手指劲力地点点一团依然硬如弹翼钢的肌肉,再放松右臂,掌握成拳头轻轻擂着左胸,“不是胳膊,不是大腿,这是——这里面被捅了,破伤风了,流脓了,腐烂了。”
卢雪华呶呶嘴,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她的肩更紧地依傍着赵飞的肩,像他的情侣一般。
路,拐入一条小山沟,沟边的小村已经睡酣了,间或的一两声狗叫,此时显得格外的清越、悠远。石桥上,比别处凉得多的夜风从沟的上端吹来,它混和着黑压压一沟竹林的清香,随便吸一口也使精神疲倦了的行人为之一振。
“你看,月亮都想睡了,我们转回去吧。”
“转回去?”赵飞疑惑不解。
“刚才跳舞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哦……太晚了不方便吧?”
“我一个人在家,爸爸早已去世,妈妈因外婆去世前天回乡去了,姐姐在外地,走吧,”卢雪华的声音柔腻起来,“莫非我光听你的受害,你不平等地听听我的受害?咦,你不是希望我告诉你一点什么吗?”她果断地挽起了赵飞的右胳膊。
赵飞的心一阵急跳,旋即又平静下来,因为他心中一根极为敏感的、其奥妙深不可探的情弦,早已被雪华的美貌所拨动;自从赵飞象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自己的美以来,重新找一个至少与方薇一样漂亮的姑娘的意愿是不可动摇的;对一般向他调情的姑娘他先是彬彬有礼,然后象从星球上消失了一般地避开她们的纠缠。但是,雪华,今夜呢?……“有吃不吃猪头三”,农场上海人爱说的这句话——曾被他讥讽为自私者座右铭的这句话,怪头怪脑的不知怎么跳进了他的思路,踢也踢不开,踩也踩不烂,他不得不心里苦笑着思量:当农场那段时间那种上班亡命干,下了班又拼命干所谓“星期六义务劳动”的“猪头三”——大傻瓜的悲剧还允许演一次吗?
归来的路上,雪华对赵飞讲述了她坎坷不平的经历,——下乡后,她踏踏实实地于着农家活,认真改造着自己的世界观,不久就调入公社宣传队,她的身段和舞姿是县里也是无人可比的,每当她一出场,下面总是口哨声、嘘声和掌声乱成一片,因为她的皮肤当时晒得很黑,不知谁给她取了一个“黑牡丹”的外名,便再也甩不脱了。分管宣传队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想占有她,并提出了推荐、保送她去部队文工团的交换条件,幸亏有个生产队的三个男知青来宣传队躲雨,不然她的反抗很可能是无效的。她感到害怕,便去求过去的同学,在那几个公社都很有名气的“冯天棒”帮忙,那个副主任屁股上很快神秘的挨了一火药枪,办公室的玻板下也压了一张纸条,叫他对宣传队的女生放老实点。这头的威胁解除了,“冯天棒”又蛇一样地缠上了她,并杨言二十四时以内不答应当他的女朋友的话,非破她的脸盘子不可,她不愿,不甘,被逼只得夜间一人独奔县城,一个弱女子在恐怖的夜色中跌跌撞撞三十里山林的种种情景,是她永生抹不掉的记忆了。第二天坐头班车回到重庆,回重庆也不敢久留,第三天便乘船去丰都乡下,母亲的老家躲去了,直到“冯天棒”因杀人案被判了十八年刑后才回来。后来又到农村呆了几个月,由探亲回来的大姐八方找熟人给她办了病退手续,迫于生活压力,回来不久便结婚了……
“你结过婚?”
“好象结过,因为婚礼前夕我又逃跑了。”
“为什么?”
“那个男的四十多岁了,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了不起的不过是一个单位的实权派而已,介绍人骗我,把他年青时的又修饰过的照片给我看,我总还有点人气味的,穷死也不愿嫁那种丑八怪。”
“这一点我们倒很相似。”赵飞回想起农场的庆功会上,他千方百计躲一个黑蛮蛮的女劳模求爱的趣事,噗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我读过歌德的传记,伟大的人物能躲,我又为什么不躲?”
“现在你——?”
“回家再给你说。”雪华媚然一笑。
收录机的声音开得很小:
“青春一去就不复返,
你要珍惜好时光……”
里屋除了一张双人床,就是一对中间搁有茶几的单人皮沙发和临窗的一个梳妆台了。
和一个姑娘亲热得这么快,这是赵飞以前想也不敢想的,近段时期的他。多的是凝视着姑娘美丽的侧影和背影时的幢憬和想象,可今天,他感到一股强猛的不可抗拒的神似的力量推动他继续向前。
“你还想听点什么呢?”雪华的嗲声嗲气简直不压于在农场偶尔听到的澳洲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
“随便你说什么?”赵飞清澈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雪华,渐渐混沌起来。
“那好,你去外屋找个茶瓶进来。”她见赵飞迟疑不动,便轻柔地推了他一下。“去嘛,听我的。”
外屋找了一圈,根本没有茶瓶,赵飞急忙返回里屋,一看:雪华脱掉了连衣裙斜躺在拉散成一堆的缎子面的铺盖上,下半身用乱揉的连衣裙的遮了一下,雪白的乳罩紧绷绷罩住一双柔圆挺突的乳峰,洁如霜玉的皮肤与闪着粉红色花光的被面相映生辉,十二万分的惹人心动;生有美丽双眼皮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合上了,修长的黑眉毛也耷了下来……
“像一位散发的姑娘在梦中,
睡美人儿躺在滇池上。……”
两句被他批判过的所谓黄色歌曲又飞进赵飞的脑际。
可惜现在已不是赵飞“越是艰险越向前”的英雄时代了……
第七章
销魂荡魄的一个星期,赵飞的头脑始终像患了重感冒一样昏沉沉的,恍惚惚的,除了听雪华的吩咐,他什么话都不想听;除了随雪华去游逛,他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幸福?这就是拼命寻找的幸福么?!——偶尔清醒时,赵飞痴痴地望着长江的波涛、南山的松林自我发问,“生命的愉乐里只有爱情使音乐低头,但爱情本身就是妙曲。”雪华抄的爱情格言中也有这么一句,可这是爱情么?是我多年前梦魂萦绕的那种马克思、燕妮式的爱情么?算了,又是马克思,“生硬模仿伟人的每一个生活细节,永远愚人的举动,马克思抽烟周恩来不抽烟你怎么办呢?”文炎说过的一句话,又把赵飞常常回到马克思那儿去的思维拉到新的方向上去了。
一天下午,气候有些转热,中午下的一场小雨刚淋湿地表,微微蒸腾的热气使行人无不感到闷燥。赵飞忘记了雪华昨晚告诉他的她今天进城接母亲的事,依然早早前往了,而且今天还有个借口,那就是昨晚他无意中带走了雪华的一张手巾。要走拢那幢四楼一底赵飞才想起雪华要晚饭后才回来,或许已经回来了吧,他抱着绕幸的心理上楼了。
三楼,赵飞抬起右手正要敲门,忽然发现门没有锁一样,便轻轻一摊,门大开门,里屋传来一阵忙乱的响动。
“哪一个?”雪华的声音气愤地传来。
“我”赵飞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走到里屋门前,他刚一推,门被人往内里一拉,他没站稳,向前踉跄了一下,此时,他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的肤色微黑的小伙怒视着他……
雪华把赵飞推了出来,再把门拉上。“找我什么事?”她的脸色十分平静,手稳稳地扣着一件显然是匆忙披上的短袖花衬衣。
赵飞死咬牙帮,双眉紧聚:“他是谁?”
“我新交的男朋友。”
“哼!想不到你真的是个……”
“随你怎么说都可以,就算我过去的话全是骗你的吧,因为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玩笑,我不是过想玩得有声有色而已。”她的语言愤激起来,“人与人之间天生是平等的,我被你们同胞中的一些人骗过玩弄过,无非只是因为我的姿色出众,我为什么不能反过来玩耍一下你们中容貌非凡的呢?难道我没有这个平等的权利?赵飞,你能不能用你学到的马列主义给我解释一下?”
赵飞完全无力回答这些问题,除了忆起那已经烧毁的一切的一切,他好象又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渺小。
雪华不自然地,含些苦味似地笑了一下:“谁叫你长成个一根葱似的小伙,惹我那次在南山公园的舞会上看了你一眼便久久难忘,我没有向你索取任何物质的东西也是因为这唯一的原因。但我们长处下去是不会幸福的,是的,不会幸福——你不是贵族子弟我也不是公爵小姐呵!”稍停,她换了一种揶揄的口气,“你现在除了光鲜的外表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的精神比我的精神都还要空虚。现在的人,能找钱的就找钱,能当官的就捞油水,地位低下的在拼命读书,钻数理化,钻外语,钻文学,钻技术,你呢?超假不归,靠父母姐姐的血汗养起,优哉游哉,堕落得连追求知识的愿望都没有了,还奢谈在寻找什么幸福?嘿,有几次我都忍不住转脸去笑了,要是你不在,我会笑得在床上打滚的……哟!你受害了?哪个没受害?一代青年都受害了,整个国家都受害了,都像你这样,只有当亡国奴——原谅我,”她和缓了一下语气:“我只能算个弱女子,莎士比亚所说的那种弱女子,对其他人我不会说这一番话的,对你却非说不可,因为你到底有过改造社会、推动历史的宏伟理想——再见。”
她微微点了一下头后走向里屋,走到门边又蓦然回过头来,凄怆而狂怒地几乎是吼一样地对赵飞说:“去吧!去重振你人生的豪情壮志!去为我复仇,去为你复仇,去为一切无辜的受害者复仇!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应该与社会的丑恶永远是不共戴天!”门剧暴地“哐”了一声,关上了。
这些话的每一句,都像一只大得吓人的水蚂蟥,从赵飞的耳朵钻进去,紧紧地,死死地盯住他的心脏没命的吸呀,吸呀,仿佛要把心脏循环系统流动着的或许真的已很腐臭的青春血液吸个干干净净,他受不了却又无处转移这一次新的巨大的心灵创痛……
他记不起自己是怎样悔愧交加、满面羞容、跌跌撞撞地下了那几层楼的阶梯了,只记得深秋绵密的小雨漫空飘洒,偶尔掠来的一阵风捎来初冬的奇寒,哪里去呢?回家,不想;去朋友家,更不愿……
他的全身像火一样的发烫,双脚漫无目标地移动着,既不知奔向哪儿又不愿稍停半步,纷繁杂乱的思绪像柏油公路两旁五花八门的门面一般忽忽闪来,又匆匆驰去,无论熟人或车喇叭招呼他一律不加理睬,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听见……
如果是一位同学或朋友这样的批评他甚至批评得严厉十倍,他的心境决不至于这么糟糕,可是被一位生活的堕落者(从良心的角度讲,他也认为这种女人是堕落者)痛骂了自己的堕落,并且点出那些令人寒心的往事来加重斥责的份量,赵飞哟赵飞,你是在寻找通往真正幸福的道路还是在为堕落寻找借口?你是不是正在变成叶班长鄙视的那种“金钱美酒加女人”的生活可怜虫?……迷离恍惚的行进中,赵飞的思绪又象长江嘉陵江汇合处混乱扑打的波浪,越扑打越混乱,越混乱越扑打……
盲目地疾走,拐折,穿行,走到哪里了赵飞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以发梢到脚跟全湿透了赵飞没有感觉也不愿感觉。思索,痛苦的思索总会有所成果的,赵飞终于悟出了这样一条真理:彻底,永恒地告别过去——决不像烧毁日记本那样简单,十五至十七岁的红卫兵生涯,十七至二十五岁共青团员加预备共产党员的生涯,这些纯红、赤红、火红的燃烧爆发的青春生涯,已经在他的记忆中刻下了太多、太深的印痕,稍稍触动就像电影中的回忆画面一样,把过去的生活画面一幅幅鲜明地展示出来,引起你新的思索、联想、惆怅、欢快——搅翻你灵魂所能控制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这一新的发现竟使赵飞兴奋了好几分钟,随后,更大的沮丧像刚刚闪亮的街灯映照出的亿万根银白色丝线织出的雨网,以四方向他围来,旧的生活无法斩草除根,新的生活又云山雾海,哦,人生、人生……赵飞的头脑因极度的思索而巨痛起来,痛得简单要爆炸或无数的碎块才好受一点,他走不动了,饥饿的感觉袭来了,寒冷的感觉袭来了,他侧转身,径直朝一家小酒店走去,越来越浓的酒香肉香,使他回想起一位同学信奉的格言“当杯中的泡沫还没有消尽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沉醉于世上的欢乐?”
此时的赵飞,想起什么就信奉什么了,他掏出身上的六元多钱买个精光,一个人狂吃狂饮起来——
酒肉啊,历史上曾经养育过万千条绿林好汉,也曾经催肥过成打成群的人间懒虫的透明液体和绵腻固体,如今你要把一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中国青年,引向何方?哦,身渐渐发热,头渐渐沉重,眼渐渐昏花——小酒店在奇妙地飞舞,大街在怪诞地旋转,直到世界和宇宙的一切都颓然倒下……
灵魂仿佛在黑暗无底的渊中毫无知觉地躺了好久,好久,终于在一线不知从哪儿钻下来的光照下开始苏醒了,红色的光,红色的亮光,亮得灿烂夺目的红光,——天青色的窗帘布左上角没拉直,一线阳光从那里溜进来,恰好停步在赵飞想睁开又怕睁开的惺松睡眼上,他艰难地移了一下头,光却原地不动,空照在洁净的枕巾上,“吱——”门开了,赵飞赶紧又闭上眼睛,微微的一声“空”,像是什么盆碗搁在桌子上,脚步声悄悄向床边移来,消失了。
“还在睡,这家伙真是有点天才的禀赋,随便朝那一方向走都是一般人望尘莫及的,嗨,要是人真的能活一万岁就美了,那他每一条道路都可以试上一百年了。可惜——睡吧,还好不要我来唱催眠曲。”赵飞听出最后一句话的幽默中夹有些凄苦的感叹,脚步声向外响去。“吱——”门关了。
赵飞再睁开眼睛:奶白色的日光灯管,皱裂和开始泛黄了的天花板,天青色窗帘,柜顶堆满了卷扎的书报的猪肝色大立柜,面上堆放着翻开的书、墨水瓶等杂物的还没上漆的写字桌,屋中一张折叠式的小圆桌上,一大一小两个碗都扣着,他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双人床上,这是谁的家?刚才那个人的声音好像有点熟,他再往床的内壁一看,字字凝重的一行隶书体,笔笔透出苍雄之气:
生活之树常青。
“生活之树常青”,赵飞不由朗诵了一声,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是罗老师的家,教语文的罗老师常常用这句话来解释许多难以理解的现象。那个书架,那个第四格换了一块新板的书架使赵飞睡不住了,他挣扎着爬起来要走,门外却又传来脚步声,他只好又闭眼躺下,一定要等罗老师一离开便爬起来不辞而别。“嘶——”门好象开了一丝又好象没有开,赵飞不敢睁眼,那一件遗忘了的往事又浮现出来。
那是一九七零年十二月的一个中午,赵飞、薛文炎几人戴上红卫兵袖章,雄纠纠闯进罗老师的小斗室,质问他为什么在课堂上向同学们宣传什么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罗老师端两根小凳给他们坐他们不坐,非要他解释清楚,不然他放毒必须消毒,他们已经请示过工宣队程陈队长了,罗老师也站着,他脸上的神情既不像哭也不像笑,赵飞却感到他似乎无形中在嘲笑自己,再一次厉声质问:“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教导我们,没有革命的理论,便没有革命的运行,你却说理论是灰色的,我承认反动的理论是灰色的,甚至是黑色的,但是难道革命的理论也是灰色的?难道战不无胜的马克思列宁主义也是灰色的?难道光焰无际的毛泽东思想也是灰色的?”赵飞简直是义愤填膺,怒火万丈了。
罗老师依然不慌不忙,镇静如常地说:“如果这句话不是我的说,恰恰是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说的呢?”
“不可能!”赵飞斩钉截铁。
罗老师不声不响地走到一个共有四格的木书架前抽出一本精装的《列宁全集》,熟悉地翻到某一页,指着其中的几行对赵飞说:“你自己读一读。”
赵飞一个人凑上前一看,白纸黑字,方方正正:我的朋友,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啪!”他气得右掌往第四格木板上重重一拍……
就是那一掌拍烂的,赵飞睁开眼,抬起头来呆呆盯住书架的第四格,《列宁全集》仍在那儿挺直地排立着,板子换了一块新的,现在也显得阵旧了。
“赵叔叔,你醒了,爸爸叫你醒了就吃桌子上的东西。”原来有个小女孩一直在门缝偷着看他。
赵飞的心底泛涌起一股暖流……
“嘿,小赵啊,新中国成立快三十年了,好多封建社会残留的破布烂衫不但没有和我们永别,反而把一些人缠裹得更紧了,有些还是共产党人,党的高级干部,你想象烧毁日记一样简单地烧毁过去的浅薄无知,实在是想得到而做不到的呵。”
中午,小圆桌,几个凉菜,两瓶汽酒,罗老师与赵飞边饮边谈。
“你的情况,文炎前几天来耍时给我谈过,我叫他一定请你来耍,他们从农村回来了都来耍,就你不来,呃,还记得送你支边的时候我对你说的那句话吗?”
“记得,不过当时觉得你好笑,不理解我们具有伟大抱负的红色新一代。”赵飞口干得很,一个劲地舀排骨罗卜汤喝,“‘当生活给予你沉重打击的时候,希望你不要从此爬不起来。’现在才算懂得了这句话的价值。”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呢?”
“不知道。”
“那好,来,嘿嘿,”罗老师把汽酒倒满赵飞的酒杯,“为你难得的、具有历史意义的人生进步干一杯!”
“进步?历史意义?”赵飞迟迟疑疑举起了杯。
“进步呵,怎么不是进步?你把浅薄无知的、受骗上当的自我勇敢地烧毁了,你开始寻找真正属于个人的眼光,你开始了从实际的生活中寻找属于个人的眼光,你开始了以自己的实际生活中寻找幸福的艰难行程。从今以后,你便作为一个独立的、完整的、有思想的人的形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嘿嘿!”罗老师兴奋地笑了起来,习惯性地用右指摸摸又短又密的胡鬓,“真值得再干一杯。”
“不值得的,罗老师,我自己也感到了自己的堕落。”赵飞不敢碰杯。
“来吧,拿出当年的勇气来。”罗老师深沉、严肃的目光,透过明亮的镜片直视赵飞饱含内疚的眼睛。
碰杯,一饮而尽。
“历史的转变太猛烈,太巨大了,每一个人都大睁着惊讶的眼睛,重新打量着人生、社会、世界,过去沉默的现在歌唱,过去高昂的现在低落,过去相信的现在怀疑,过去否定的现在肯定,这些其实都属于正常的历史现象,它们的好坏高低往往要过一段时期才能看得清楚……”
“罗老师,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赵飞焦急地打断了罗老师的话。
“嘿嘿,你要我当个江湖郎中,给你开一张百病包医的单方又在我这儿买药,你想错了,我和你一样,也在艰辛地探索着这个激动人心而又使人迷茫忧虑的时代,我要告诉你的仅仅是——也只能是:光凭自己的聪明、机智、才华,光凭自己直接的很有限的生活经验是不够的,远远不够的;不求助于知识,任何探索都只能取得一时或局部的成功。”
“要学哪些方面的知识呢?”赵飞向罗老师坐近了一步,并给他把酒杯倒得满满的。
罗老师解开了白衬衣上面的第二颗扣子,顺手捞来一本杂志扇着,抬着看了看表:“只能简略地谈谈了,首先是哲学知识,(请注意,我说的学知识和读语录之类的学习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哲学思维贫乏的人,他们的天资再好,一生中得到片面真正和局部真理的时候,远比得到科学意义上的真理的时候为多;其次是历史知识,如果一个人不能站在历史的高度来分析现代生活的各种矛盾,他就很难逃脱浅薄,幼稚甚至可怜可笑的精神状态……”
第八章
人们差不多都在说山城的雾是举世闻名的,这实在是溢美之词,尤如视野狭隘的古人动不动就称家乡的山水为“天下第一峰”呀、“人间第一泉”呀,其实又称个什么呢?菠萝坝的雾那才叫真资格的雾,比重庆的雾更纯、更白、更浓,而且掺和满山满谷的野花芬芳,吸一口终身难忘,只可惜家乡的人很少到菠萝坝去过,只好自吹和听任别人吹了——“在雾中谈恋爱比在夜色中还要安全,“家乡的人想得出这么精彩的赞美雾的语言吗?……
晨雾中,赵飞在返回农场的公共汽车上,忆起了刚刚在火车上发生的事。
一九七九年初春的某一天,赵飞乘清早七点零五分的列车,只身离开了重庆。
“朋友,你也来,”一只精致的高脚酒杯递到赵飞面前,“相逢何必曾相识,今天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弄到茅台酒,等有一天我担任商业部部长,首先就撤茅台酒厂厂长的职。”
赵飞莫名其妙地接过了酒杯,他坐的是三人硬座,只见其他三人纷纷取出包里的“山城”啤酒、沪州特曲、塑料袋封装的油浸浸的板鸭、卤心舌、猪耳头、鱼皮花生……脸上的笑纹全部得意地舒展开来的是那个胖得够味的青年,“打套西装来不及了,外国人讥笑的这蠢笨的毛式服装还得跟我几年。”他一边嘟嚷着,一边脱着那件淡青色的呢制中山服,虽然是新买的——买小了一点。
岂能白吃,赵飞赶紧从行李架上抽下灰提包,掏出麻辣牛肉和五香牛肉干,“哈罗!”斜对面的一个眼镜欢呼起来。
沪昆线上的列车呵,你运载过多少平淡或惊险的往事,你可还记得一九七九年初春的那一些时光……
“如果你也是知青,请站起——为我们可歌可泣的知青岁月默哀一分钟,“赵飞身边这个脸型极富欧洲男子特征的青年站起来后,其他人——包括赵飞也庄重地站起来了。
一分钟后,这青年依旧严峻得像一块铁青色的刺天峭石,他独立端起一杯酒:“我代表我们五人,也希望代表全体知青,向赠予我们青春的欢乐与痛苦、生命的打击与锤炼的广阔天地,真诚地敬上一杯,”“嗯——”满满的一杯特曲被泼出宽阔的窗外,随风而散,醇香远溢。他示意四人坐下,“佛罗伦萨的伟大诗人但丁曾经说过,‘上帝在创造人的时候,最大的赠品,最伟大的杰作,最为他所珍贵的,就是那自由意志。’剥夺我们自由意志的时代已经结束,大家都开始成为意志自由的人了,职业、地位、性别、出身都是无足轻重的,今天我们不再谈过去,自由地畅谈一下现在和将来,酒也自由地畅饮吧。”
“我们已认识了,不过还是相互介绍一下为好。”眼镜对赵飞伸出手,“我叫林义风”。
胖青年叫施冒富,泼酒的青年叫华翔。
“我叫赵飞,云南支边青年。”
“哟,支边的,了不起,英雄!我个人敬你们一杯。”施冒富一会就热得想脱毛线背心了,“演讲,北上请愿,游行,集会,外台都播了,真乃乱世出英才,你们为中国知青问题的最后解决打了一发加速弹,谢谢!”冒富一饮而尽。
赵飞也感到热了,把拉丝上衣脱下,把高领黑毛衣颈后的拉丝拉开,他心头暗想,今天是个好机会,不仿和他们大争一番,像罗老师所说的那样,——你可以有意坚持某种真理,直到人们把它驳得体无完肤,而你才再一次思考它的真伪。
“不,冒富,不能搞全盘否定,上山下乡的运动是毛主席的号召,周总理支持的……”
“算了”冒富拿起一支烟玩味着,“问题不在于谁说的,而在于说得对不对,”他的话如同他的身躯,铁铁实实,毫无飘虚之感。
赵飞谈兴大增,步步紧逼:“咦,朋友,上山下乡一否定,一大串的社会主义新生事物都难逃厄运,文化大革命的辉煌成就又从何谈起呢?”这些正是赵飞近来百思不解的和理解了却不透彻的问题。
冒富盯着赵飞,又好气又好笑撇了撇嘴,刚要开口,却又被林义风硬塞了个鸭腿进去,“虚哥,心有余悸的虚哥。”他被奚落一句后,闷声啃起鸭腿来。
“老兄这种定点思维法实在太陈旧了,比红卫兵的袖章还要陈旧,为什么就不能换一个角度思维呢?”他的话和他的相貌完全相反,又莽又急,恍然间粗犷的汉子代替了清秀的小伙,“凭良心说,要不是这场文化——什么鬼文化!神化——神化大革命。”他指着几人,“你华翔早已是一个名扬四海的历史哲学家,你施冒富早已是一个比钱学森更高水平的高级专家,你赵老兄凭你的正统思想少不了是个雷锋式的人物,也好,有党和国家领导人来给你题字,有千百万人来向你学习的。至于我林义风,不吹牛的话——笔杆子摇错了也要摇出一个《茶花女》来。”他的眼睛骤然放出一道神往的奇光,随之黯淡了,“可现在,大学毕业了的岁数——二十七岁才刚进大学,大学四年又不准结婚,爱人哪爱情,你这人生美妙的插曲,你这人类必修的课程,你这精神世界的天鹅湖,你这私生活的最高喜悦……”
华翔的手轻轻一摆,“可敬的小仲马,抑制一下你的灵感吧,狂热对于探讨是利少弊多的。”
他的话真灵,林义风止住激情的倾诉,抓起一个啤酒瓶,声音滞重而悲凉地说:“酒呵,愿你为我往日的爱情致哀,为我明天的一位陌生而美丽的姑娘祝福。”他挺立着腰,仰脖猛灌,若不是冒富夺下来,一瓶啤酒不被他一气灌个精光才怪。
“赵飞,我对你的观点很有兴趣,希望我们能深入谈下去,一种观点的形成是不易的,正是为这个不易,引出了另一个不易,那就是推翻它的不易。”一支‘大重九’烟递了过来。
“等等。”赵飞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踩上桌子一小角,在提包里取出一包姐姐托熟人给他买来的带烟嘴的“中华”牌香烟,撕开,撒给三人和左边座席上一个严肃地向他们这边弓着腰的中年人,中年人忙起身捧迎,并把自己的一包精装“牡丹”牌香烟也丢在了这桌子的边缘上。
“我们谈具体一点的好不好,真理总是具体的!”赵飞自烧毁日记以来第一次不自觉地引用了一句像是列宁的话。
“好。”华翔慎重地点了点头。
“允许我先谈几句往事吧,我在边疆近八年了,怕比你们在农村更深地体会到了现代化对于中国的必要,我所在的菠萝坝至今没有电视,连宽银幕电影也才刚刚进来,头一回放映时莫说傣家瑶家苗家了,大城市来的知青都欣喜若狂,头几天晚上就睡不好觉了,就像七三年等待中央慰问调查团来惩罚捆绑吊打知青的家伙的前几夜一样。算了,那些傣家老乡当年割草喂拖拉机之类的笑话我不想再讲了,总之这次探亲回来才相信了中国在经济上真的是不发达国家,比南斯拉夫都落后得多,可我左想右想还是没想出落后的关键性因素在哪里。”
“竞争!最关键的是没有竞争。”额头花筋已经较高的林义风不知为什么一说出这两个字就格外愤激,身子一冲一冲的像时时都要站起来,“自然界五花八门,千姿百态的动物和植物,亿万年来从未停止过生存竞争,正是这种生气勃勃的竞争淘汰出低劣的形态而留下优良的品种,从单细胞到哺乳类,一切越来越精密、完善、高级,在最高的阶段上也就出现了人。懂得吗?人本身就是竞争的结晶体;几千年来人类社会的进步,又离得开竞争的解释吗?哼!我们的社会主义社会,人类最富于活动与创造性的社会,却不去鼓励人们竞争……”他不想说了,也许是担心说出太偏激的话来。
“竞争算好大一个问题,”冒富不以为然,“不把那些僵化、顽固、保守的中层干部拉下来,你竞争得起来?我的舅舅说得对,中国的未来只有一条出路——改革,中央想改革,老百姓盼改革,中层干部却怕改革,它们上不上,下不下,唉!就在那儿卡住了。”
这些言论赵飞已听过不少,并不觉得新鲜,他侧身问轻轻抖颤着一支钢笔,一边听一边沉思着什么的华翔:“你的看法如何?”他已感到了华翔语言的份量,赵飞毕竟在有抱负的人群中“风流”过好多年。
“先听听你的。”
“我是风雨雷电一齐来,糊涂了。”
“我不见得比你更精醒,不过抛砖引玉也未免不可,再喝一杯吧,我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喝点酒有助谈兴,如此自由的畅谈,难得得呵,雷锋要活到今天,真不知他将作何感想?”
一瓶泸州特曲就这么的空了,这次那中年人主动要求喝了一杯,不过他仍未发言。
华翔无意识地翻了翻半搁在桌面上的黑色硬面抄,又转头看了看窗外疾闪而过的山山水水,再回过脸来,语调是沉重的,也是坚实的,赵飞听出其中杂有丝丝的隐痛:“我对中国社会的前景,用四个字概括一尽:忧喜交加,我不愿像有些报纸的专栏评论家那样,一半靠指令,一半靠猜测地对中国社会问题大发议论,法国的一位乡村教士——梅叶是我的最高榜样,她给予暴政和宗教致命打击的武器,不是高深高强度的哲理,而是活生生的社会现实,他所列举的社会现象丰富、全面、富有逻辑性和内在联系,具有不可反驳的强大威力,太令人神往了,中国现在太需要这种宁愿生前默默无闻的真理殉道者了,我,我之所以只填了一个系——复旦大学哲学系,首先因为我受到它办的学报《学习与批判》的欺骗,我想原地对它报复;其次我想去那里更多地谈一些哲学及社会科学方面的名著;更重要的是我想利用名牌大学生的头衔,进行广泛的社会调查——这并不与哲学矛盾,因为我所理解的哲学正是费尔巴哈的一句名言所深刻指出的,真正的哲学并不是创作书而创作人——要亲自成立社会调查团。”
华翔的深峻的双眼头一回闪烁出激奋的火花,“如果不批准,那我就进行个人调查,工厂、农村、机关、学校、干部、工人,所有一切都重新制表,严格调查,精密分析,再从中得出科学的结论;一切与这种结论不相符合的,不论怎样官面堂皇,一地多么声势显赫,我一律不予理解,并向它们作不懈的大无畏的斗争。”华翔难得地露出一丝喜悦的笑,仿佛他自己有所成功了。“朋友们,说句笑话,如果你们的身体永远健康的话,我将寄一份表格给你们填。”
“没问题,本人用人格担保,每一栏都不会遗漏千分之一的。”
除冒富回答了一句,赵飞和林一风都没有吭声,大概是华翔那严肃得像神父一般的表情感染了他们吧,以致于笑话也无形中失效了。
寒风凛冽的贵阳车站,互留地址,热情相祝后,赵飞与他们几人恋恋不舍地分手了,一生中他们不再相聚是可能的,要把他们忘掉——至少要赵飞忘掉这一切探讨性的旅程却是很不可能的,因为人生美好的要素中,有一些就是对于激动人心的往事的深情缅怀。
赵飞继续向南……
火车、汽车……
云贵高原上一望无际的未开发的红土——滇南崇山峻岭中的万重千叠的碧翠,高歌低吟的溪泉——扫帚花,熟悉的扫帚花,那山坡上霞红而河滩上又雪白的一片片扫帚花呵……
竞争的后果,否定后的肯定,卢梭,封建遗毒,偶象,民主,知识年代,信息论、文化复兴、卜伽秋、拜伦,大跃进的疯狂、追求,人性的光辉,自我发现,良心、性解放、爱的现代风采、奖金、家俱、陈冲的个性、矢村警长、立体声、莫扎特、阿Q精神、刘少奇、华尔兹舞曲、姑娘的温柔之美、韩志雄、人才、走后门、令人胆寒的关系网、邓小平轶事、红卫兵、西单民主墙、冤案、毛泽东的晚年、科幻小说、大裤管、日本专家的勤奋……
除了上厕所一分钟也没有停止过争论的十几个小时呵,争得华翔都吼了几回的几百分钟呵,吸引了半截车辆的密麻麻的人群的几万钞钟呵,什么问题似乎都提出来探讨地的整整一天呵……
赵飞记不清也不可能记清它详细的内容了,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有意地竭尽全力来坚持的“正统理论”显得太软弱无力,进攻时象一把锋利的刀去砍铁青色的巨大岩石,防守时象一层薄薄的竹篱笆想挡住发怒的公牛的冲撞;不攻不守时就象一个靠溜须拍马屁爬上去的干部,傲慢而呆笨地坐在办公室里听有实践经验的人谈生产安排,不发言怕显不出地位,想发言又怕闹出个笑话……
赵飞笑了,脸上在苦笑,心头在甜笑。
(未完,接下来请读第9——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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