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那

张敏长篇小说良家妇女第四章经天

发布时间:2021/3/11 18:53:19   点击数:

十三

十二个姑娘穿上高红石厂里做的那种女兵迷彩服,发了枪又按大小个儿排列成队伍,立刻象那么一回事了。

由于林丽去买了一次服装,被崔治宽在队前再三表扬。说那是他有意考验大家的组织纪律性。想不到就林丽一个人能过关,其余十一名全不合格!说得林丽直拿眼瞪他,使眼色让他少说两句;说的那十一个姑娘都勾下头去。早知道是考验,再忙也不该溜号。刚集中训练,就给武装部留下个不好的印象。一时大家心里都后悔起来。

崔治宽一看火候到了,便适时提出选举班长的事。有道是水到才能渠成。水都流成这样了,那班长除了林丽,难道还会是别人?有人一提林丽的名字,大家一哇声说同意,竟没有一个人反对。举手时,除了林丽,崔治宽也在队前举了手,于是林丽立刻就走马上任。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由林丽主持工作,推选副班长。

十二个姑娘在操场围一圈儿坐了,一个个怀里抱一杆钢枪。崔治宽在圈外走动着,白衬衣扎在黄军裤里,蛮像个首长的样子,远远近近走路的人都小声议论着,不敢前来。

林丽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被推到官位上。就象老师第一次站在课堂上一样。那种新鲜,那种激动,那种潜在的人生满足感,让她直觉的周身上下的血不够用。她不是那种喜欢张扬的女子。自己一遍一遍在心里说,不要露出高兴的样儿。要沉住气,绝不能让人家在心里笑自己,笑自己的浅薄。

官这个东西,是个管人的买卖。猴子没变成人之前,官就存在了。那时,猴子们为了争个猴头当当,也曾咬得猴毛满山翻飞;也曾底朝天亮出过自己手中的十八般武艺。孙悟空学道千载,每根猴毛都能出神入化,最后才成为猴头。谬种传世,人类五千年的历史,不就是一部血淋淋的争官史吗?人人不当官,当官都一般。当官自有当官的妙处,那是没有当过官的人,永远享受不到也不可能知道的。那是种比喝茅台酒,比抽高级烟,比拉肚子当时就能找着茅厕更痛快,更让人生瘾的事。自有说不出口的滋味,便是所谓的那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了。

班长这梢子,让崔治宽不动声色地很利索地就拔了。剩下一个比班长小点的官,倒像是地上撒了一把米,让雀儿们争去吧!因为十一个人都可能把这官儿据为己有,便表面上推来让去,实际上你争我夺了好一阵也定不下来。林丽一直不表态,只是在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才恰到好处地说上一句:“大家一个个说,不要吵!”

崔治宽远离政治风暴的中心,他下定决心,自己决不表态。他要让林丽充分享受一下当官的滋味。让这只羽毛虽然早已丰满,但还不曾见过世面的小鸟儿,在蓝天白云下享受一下鸟瞰大地自由翱翔的乐趣吧。

选官的争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当人人都知道都明白当这么个副班长也是那样不易的时候,崔治宽咳嗽了一声。那是一种讯号,让十二个姑娘醒悟的讯号。于是大家便把面孔一齐对准了林丽,异口同声地说:“班长,你下命令吧!谁都成,由你定大家没意见!”

林丽也觉得这样争下去很难统一口径。她用请示的目光瞟了崔治宽一眼,崔治宽立即回给她一个肯定的眼色,她心里立刻就踏实了许多。于是她便指了指陈之芬说:“我提议陈之芬同志担任我们班的副班长。”

一锤定音,谁都不再说了。唯有陈之芬露出感激的眼神。

崔治宽对林丽这一决定非常满意。从二车间抽人时,他就抽一个最美的和一个最丑的,作了一次感情上的平衡。这次,林丽又点了陈之芬,更是一次政治上的平衡。那也是近水楼台。其它车间的人林丽全不熟悉。二车间只来了她和陈之芬两个人,她不提陈之芬,难道会提一个不相干的人?这也是人之常情,多少有点裙和带的影子。

因为长得不赢人,陈之芬也是个不起眼的人物。这次能抽她出来军训,她也弄不明白啥时候积了阴德?这姑娘,二十岁才过,身子便横着发起来,在车间有“门扇”之称。太多的长处没有,就是劲大,能吃苦。这会儿副班长的帽子在空中悬了半晌,突然就落到她的头发上,她只觉得头皮炸了一下,两眼立刻就放出光彩来。大家拍手让她表态时,她憋红了脸,半天才说:“哪个有卫生纸,我想上厕所!”

十四

  那天李巧玲的一番话,让林丽心里像有块大石头似的沉了好几天。她弄不清李巧玲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总觉得这里面有些名堂。李巧玲为什么要给她说这些话,用意何在?大凡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说一个男人的坏话,这个女人肯定和这个男人有什么瓜葛。如果毫不相干,她说人家的坏话干什么?盐吃多了?水喝多了?舌头闲得发慌?

  况且林丽和李巧玲过去只是认识而已,并不是知交。林丽再单纯,这点脑子还是有的。那天她回来把这事想了半夜。莫非李巧玲也爱着周长安?可她比周长安岁数大呀,又离过婚。周长安能看上她吗?女人在思考这类问题时,思维常常要比男人细致得多。男人把在女人身上得到的东西叫捞便宜。捞便宜似乎是男人的通病。象李巧玲这样丰满而又风骚的女人,如果有便宜让给周长安去捞。周长安会守身如玉吗?会拒绝吗?

  想到这里,林丽的身子便燥热起来。脑子里那贮存的画面像拉洋片似的,一副副拉扯出来。眼前便浮出周长安那急红的眼睛,猴急的喘气声和贪婪的下流样儿。他是个情场老手!他会掌握分寸,又会得寸进尺。林丽虽然从来没有亲近过异性,但从自身的体会,她这时开始认定周长安和她绝非第一次。这会儿,当她跳出界外,以第三者的眼睛去冷静地审视这些画面的时候,她发现他和她之间是很不平等的。

  主动的出击和被动的配合,并非男女之间真正的差异。周长安那么多小花招肯定不是他的发明,他一定投过师,问过路,并且实践过!那么这个实践的对象,百分之八十就是李巧玲了。否则李巧玲不会在她和周长安之间下蛋。思路一旦从这里突破,马上就海阔天空了。林丽开始责备自己。责备自己竟没有完整、客观、仔细地想过这一切,而总去想那些甜甜蜜蜜的事,沾沾连连的情。

  有关那五百元和五千元的问题,自然是一个关键。周长安一下摔出五千元来,难道仅仅为了掩饰那天的迟到?还是在自己父母面前用钱树立他的形象?妈妈几次提到周长安会挣钱,有基础,肯定和这五千元有关。如果真是这样,那周长安的人品肯定不好,就太有心计了。

  在夜深人静的闺房里,林丽像一名真正的公安侦查员一样,一条一条地梳理着线索,一点一点像杀鱼似的剥掉周长安身上的鱼鳞,让她越想越害怕了。

  天真的姑娘在不天真的时候,她的智商肯定会回到正常人的水平上。而正常人在处理正常事时,就会多了一点冷静,少了一点迷糊。

  当理性上的认识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后,随即也就诞生了结论:还能和周长安好下去吗?

  但是,世界上的事总是有很多但是。但是之后的思考往往是朝相反的方向运动的。但是自己想错了呢?周长安才二十四岁,人生的经历也和自己相仿,又受过高等教育,在厂里人缘很好,没听人说过他有乱七八糟的事情。他那么热情,那么体贴人,那么会来事。除了个子低一点,其他都是标准的男子汉作派;办事果断,说话幽默,交际广泛。如果和他组织家庭,不管社会怎么发展,他肯定不会落伍。这种人是时代的强者,是驾驭社会的人。林丽自己很清楚,她属于生活中弱者的那一部份人。她们家也是。她在自己这二十四年的生命中,遇见的最大一件事就是哥哥的牺牲。当时弥漫在这个家庭上空的阴云,让她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直哆嗦。当接到哥哥的阵亡通知后,全家人关起大门哭了三天三夜。一斤挂面全家人吃了半个月。后来多亏了父亲首先从沉痛中直起腰来,一家三口才活了下来。

  这种家庭,很难以受天灾人祸的打击。不可能想像比如碰见地震,碰见水灾,碰上战争,这个家庭的船儿还能照直行驶,而不被搁浅?这种家庭里教育出来的人,绝不会危害社会,但也不会对社会有很大的贡献。这种家庭需要国家、社会、政府的细心呵护,永远过那种今天和昨天一样的日子。

  林丽看了那么多书,早在书中的情节发展中明白了一条事理:自己一生要靠自己去过,不拉住一条强有力的胳膊,找一座靠山,凭自己的力量,她没有信心去迎接未来生活的挑战。在这点上,周长安是个合适的人选。这一切,过去虽然没有很透彻地想过,但那都是在潜意识里存在着的。不然,她不会接受周长安的拥抱。换个其它什么人,行吗?

  朝着但是的方向想想,刚才还不天真的姑娘又天真起来:一定是周长安看不上李巧玲,李巧玲在嫉妒呢!只有拿嫉妒去推测李巧玲,才会找出李巧玲作怪的原因,女人嘛!

  那么,且慢。林丽的最终结论是:看一看,再看一看;想一想,再想一想。

十五

  推开技术科的窗子,米远的地方就是灯光球场。周长安这几天的全部心思都在那球场上。

  十二个姑娘虽然都穿了那种迷彩服,周长安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林丽来。林丽那窈窕的身影,那挺拔的个头,像筷子里的旗杆,时时透过周长安那玻璃镜片,在他的瞳仁上闪现。

  他看见崔治宽那狗东西借军训的掩护,一会儿帮着林丽拔正步,又是扯腿又是拉胳膊,还在林丽的屁股上用手拍着。那地方是周长安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如今竟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那地方进行赤裸裸的侵略!周长安眼中冒出的火,差点烤软了那眼镜的玻璃片儿。

  有几次下午他借故从球场边经过,看见崔治宽为林丽检查瞄准镜。两颗脑袋挨得那么近,头发都被风搅在一起,分不清楚了。可是他又不能走近,又不能干涉,更不能在球场边久留。无事转了一圈再回来时,他俩竟然还挨在一起。更让他气愤的是,他们俩神志那么集中,竟不回头朝他看上一眼。晚上到林丽房子里去问,林丽不冷不热地说:“三点成一线,你算哪个点?”

  林丽学乖了,每次周长安去她房子,她都要开着门。话长话短,她都靠在门框上听着,死活不离开那扇门。周长安还没有到那种敢开着门就上来拥抱林丽的份上,也只能一个劲地干咽唾沫。

  周长安的拿手好戏派不上用场了。

  林丽这姑娘,只要在没人处搂在怀里,给她耳朵里吹几口热气,等她身体发酥之后,说上十句话,八句她都点头。如今丧失了这种优势,周长安显得无能为力了。林丽又总是说训练太累,张口打个哈欠,那就是逐客令。

  周长安觉得要非常认真地来对待这件事了。原本根本看不上眼的崔治宽,现在看来并非没有和他争夺林丽的实力。耳鬓斯摩,朝夕相处,接触林丽的机会要比周长安多几十倍。这实在是件可怕的事情。

 周长安细想,这么长时间,他其实还没有为林家,为林丽办过什么事情。崔治宽起码还给林家逮过老鼠,修过洗衣机。他干过什么呢?就是抱住林丽亲嘴。除此之外,就是给林父林母买过些礼物,在林丽面前说过些崔治宽和崔艳艳的坏话。

  他倒是取得了进出林家的自由。什么时候想去,门一敲就去了,不管林丽在家不在家,他都能和老两口天南海北乱说一通。看来老两口不反感他。林母还常给他打荷包鸡蛋吃。崔治宽就没这个福气。他不找足理由,轻易不敢登林家的门。周长安在动物市场掏高价买了一只两只眼睛会变色的波斯猫,如今就拴在客厅的桌子腿上。喵喵叫几声,崔治宽也就没有老鼠可逮了。就这样,白天军训,是崔治宽的天下,下午下班,便是周长安的世界了。

  军训刚走上正规,一场秋天的连阴雨就提前来了。

  这种比牛毛还细的雨丝,下起来不紧不慢,极有耐性。往年有下四十多天不放晴的纪录。一下雨,军训自然就训不成了。姑娘们各自回家。“云散日出就是集合的命令!”崔治宽这样布置下去后,可就是等不见日出云散的那个时刻。

  这雨倒是给周长安帮了个忙。他从超级市场上买了许多熟食,一伙儿提到林丽家,中午饭,下午饭都在林丽家吃。吃了午饭趁老两口午休的空儿,扯开林丽,关了房门,就把林丽压在她床上。林丽只敢拿眼睛瞪他,不敢出声。你推我拧地玩上一会儿,也不敢过分造次。

  林丽因为对周长安多了一番心思,过去那热情降下来不少,再也没有那种头晕肛门紧的激动了。

  她始终不去问那元钱的事,也不提李巧玲。两个人在一起的话题就是崔治宽。

  周长安从不说崔治宽的名字,他觉得崔治宽三个字不配从他口中吐出吐进,就用“电线杆”代替。

  “丽丽,你向毛主席保证,电线杆使坏了没有?”

  “我向刘少奇保证都可以。人家正人君子,哪像你!”

  “我看见他在你这里胡摸了。”周长安把手捂在林丽的臀部上说:“是不是他肚子饿了,在这儿找饭吃?”

  “早让你吃完了,你又没给他剩!”

  “电线杆放过牛,一身牛粪味,是吧?”

  “我没闻过牛粪味,是不是和香脂一个味儿?”

  逗起嘴来,周长安未必是林丽的对手。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林丽在周长安面前却变得灵牙利齿,周长安每每败阵。林丽喜欢看周长安那醋烘烘的样儿。男人吃起醋来,和女人不一样,常常有种咬牙切齿的样儿。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吃醋,样子越酸,说明爱的程度越深。

  林丽细细地品着这一切,不管怎么说,对她都是新鲜的。她现在只保住裤带不松就行了。那浑身上下能让他吻的地方他早吻过了。吻一次也是吻,再吻一次,林丽觉得也没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就由他去吧。反正下雨什么也干不成,有时林丽还不希望他离去。当然,有时候开了房门也谈正经事。那也是八九不离十的一个永恒的主题:怎么挣钱?周长安在这方面似乎最有天才,他最近正在钻研广告学,说起各种广告趣闻,涉猎古今中外,倒让林丽长了不少见识。

  他说美国有一家公司,积压了很多化妆品卖不出去,急得老板抓耳挠腮,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有位广告商给他出了个绝招:让他发一条电视广告,就说这种化妆品年轻女人绝不能用。用那化妆品时有一股刺激男人的特殊气味。谁用了,谁就有被强奸的可能,到时候后果自负,本公司不负责任。

  “结果呢?”

  周长安问林丽。林丽想了想说:“胡说八道。哪有这样的化妆品?”周长安说:“先不要说有没有。如果是你,你看了这条广告,你买不买?”林丽说:“我买一点让你闻?想得美!”林丽不往正题上答。她猜着答案了。

  果然,周长安说:“全美国的漂亮女人疯了,争着买。女人都盼着让人强奸呢!”林丽骂了一句:“臭嘴!”

  崔治宽在他房子里坐不住。一下午往办公楼下跑几十次。每次都从技术科门前过来过去。看不见周长安的影子,他就知道周长安这会儿肯定在林家。多少次他鼓起最大的勇气,也想到林家去。走到林家门口,见大门紧关着,那勇气便变成一股气,通过肠,通过胃,最后便从肛门里溜出去了。多走几步,就来到崔艳艳家。

  天一下雨,徐大平就不去市场卖菜了。他腿不好,泥天水地的他没法摆弄三轮车。于是这段时间便在家里看那五本书。崔治宽只把《最后一个匈奴》和《废都》看了,《白鹿原》才看了一少半。一时也没心思往下看了。

  那天下午去,走到艳艳家门口。见门关着,正要伸手去推,耳朵里却听见一阵古怪的声音。那是一种类似于动物的叫声。是男女两种声音重叠在一起,交织在一起,从什么地方挤出来的那种声音。这声音有极强的感染力。听一声就让人耳朵发烧,心口乱跳。三十二岁的崔治宽是个真正的童男子,过去从来没听过这种声音,但他还是立刻就明白了。这就是书里面写的那种淫声荡语。他想转身就走,腿却不听指挥,钉子钉住了似的拔不起来。他突然听见徐大平喘着气说:“我就是你哥,你就是林丽!两个大骆驼,肯定比咱弄得美。”

  艳艳说了句什么,崔治宽没听清。

  耳朵听了,眼睛便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他伸手将那门儿推了个缝,斜着一看,看见屋子中央有一堆肉。那声音就是从肉堆里挤出来的。眼见了,手却怕了。往回一缩,就弄出一点响声。肉堆里立刻迸出来一句男女二合唱:“谁?”

  这下子崔治宽走不成了。只好装成敲门样儿回答:“我呀,休息了吗?”

  他听见肉堆里又咕弄了几句什么,艳艳才高声说:“等会儿等着,来了。”

  于是有了穿衣服的声音。有了像刚起床的那种咳嗽声。

  艳艳问:“下雨训练不成啦?没事啦?”

  大平说:“快给咱哥开门!你中午睡觉脱衣服干什么?快呀!

 知道你看见了,也当你没看见;就是你听见了,也当你没听见。人们只有在这个时候,才都能表现出一种大智若愚的哲学家风度。开门,进屋,让坐,沏茶,一切从头开始,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就是发生过什么,也不让它留在记忆里。人类的这种聪明,动物一万年也学不会。一万年后学会了,动物早变成人了。

  那天下午的话题,自然又回到林丽的身上。崔艳艳不愧是崔艳艳,她给崔治宽一下子就出了个绝招:“把你那些女兵带到延安去!那地方干旱,不下雨!学习革命传统,参观革命旧址,还能见上高建群。那作家不是延安人么!和他照一张像片,回来给老林头看看,调虎离山。老虎就是林丽,他周长安尿得再高,总追不到延安去!”

  这真是一条好计策,崔治宽直拍脑门:为啥自己就想不到?整天盼着日出云散。这要等到何年何月?

  人马要出征,需征得厂党委的同意,估计问题不大。只要能解决经费,到延安去的理由马上就可以形成一个完整的报告。

  徐大平说:“让个人拿钱,谁不拿钱就让谁回车间。用上班的时间去旅游,鬼都要去。可惜我不是你厂里的人。”

  崔艳艳说:“你给北京邓朴方写封信呀,那是你们的总司令,派架直升飞机来,让我也沾个光。”

  徐大平说:“你别说,这几年多亏了邓老哥。他爸把你们健康人弄富了,邓老哥也没忘了我们这些残疾人。不信你给我买个三轮摩托车,我一不交附加税,二不办驾驶照,省不少钱哩,上街警察都不敢挡。现在我们残疾人的社会地位,那是历史上最高的!”

  一说带一班人去延安,崔治宽就坐不住了。他思谋着怎么给党委打报告,怎样向党委说去延安的重要性,说不定厂党委一合计,还能给大家报销路费呢!你周长安本事再大,我把林丽弄走了,看你的大本事往哪用?再让你天天往林家跑,跑也白跑!

  于是又想到去拜访高作家的事。去拜访高建群,一定要拉上林丽一块去。以林悟了在文坛上的名声,高建群肯定会热情接待。最好能照张像,照像的时候,三个人在一块照,我就和林丽站在一起,也顶半张结婚照,也不知道高建群个子大小,肥瘦如何?有没有架子?

  崔治宽想的天花乱坠,一时显出痴迷迷的样儿来。

十六

正如徐大平说的那样,说一声去延安;说一声个人出钱;说一声不去的马上回车间上班;十二个人没一个人不想去。到革命圣地去,是大家多年的愿望。谁出的这点子,公私兼顾,真是英明!林丽问崔治宽时,崔治宽笑而不答。

  党委书记那没说的。建设精神文明么,民兵当然应该去接受教育,况且又不让厂里花钱。只说了注意安全的话,就让政治处设法通过组织系统给安排一下。

  老城到延安,五百多公里。新近才兴起的卧铺汽车晚上开一夜,天明就能到。林丽定行程,安排计划,收钱。陈之芬买了票,当晚就可以出发。

  林丽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莫要说轮船飞机了,她只坐过公园里的游览火车。一听说全班人马要到延安去,高兴得如同结婚一样。她没结过婚,她认为结婚大概就是姑娘最高兴的事情。

  从那一天当上班长之后,林丽突然感到世界一下在她面前变的广阔起来。她向来不太爱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尤其不爱看国际新闻。在离她生活环境很远很远的地方,现在正进行着一场战争,谁打谁,谁为什么打谁?她弄不清楚,也懒得弄清楚。只有当她参加了军训,在这样半军事化的集体里,大家休息时,不知怎么就热衷起这个话题。她才对这些事感起兴趣来。

  崔治宽把他个人对战争的看法,一次又一次地灌输给这些姑娘们。

  他用非常形象的语言,叙述着他对世界格局的独特认识:“其实世界就是一个村子。村子里住着各式各样的人家。”

  崔治宽说:“美国人住在村子西边,是一幢很漂亮的三层楼房。布什常常坐在阳台上,端着杯子喝咖啡,观察着楼下各家的动静。他是个爱管事的人。有一天,他突然看到村子中间有一家叫伊拉克的居民,突然放倒了他和邻居的一道界墙,把邻居科威特赶出门去。伊家大声喊:‘我查了一下家谱,这块地方前些年就是我们家的!科威特要想继续住下去,就得姓我们伊拉克的姓,跟我们一个锅里捞稀稠!不准开小灶。’一边喊着,一边开始收拾人家院里的东西,弄得人家院子里鸡飞狗跳墙,小孩哇哇叫。布什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到阳台上。他看见村子里三个人一堆,四人一群,还有许多人在乱窜。大家交头接耳,说什么的都有。

  前些日子,布什就用喇叭在村子里喊叫过,这么大一个村,治安情况越来越复杂,不选个村长怎么行?出了人命都没人管!成什么样子了?!可是村里的人都很冷淡,没几个人理他。村里的人都明白,那是布什他自己想当村长,他才这么卖力地叫喊。他要当上村长,肯定要制定条条框框,收大家的粮食和零花钱,所以就没人响应。这一时真出现了伊家欺侮科家的事,大家都有些坐不住了。

  这个伊家,当家的萨达姆是个歪人,前几年和后院的另一家姓伊的连吵带打弄了几年,也没弄出个结果,倒吵的半个村子的人睡不好觉。这会儿不和后院吵了,又去找东边邻居的事。象萨掌柜这样爱生事惹非的人,大家都不去指教他,说不定哪天事就惹到自家门上了。于是大家又听见布什在他家阳台上大声喊:“全村的父老乡亲们!伊家欺负人家科家的事大家都看到了!你们看伊家把科家弄成什么样子了?在人家家里拉屎拉尿还放火呢!科家人可怜得没处住,没处吃,一家人哭哭啼啼,难道你们就不心疼?就不念这些年科家每年八月十五给你们送花花馍,送月饼吃的好处?球都有个良心,难道你们的良心都叫狗吃了?”

  这个布什,因为他家的光景过得好,儿孙们也比较听话。他说起话来就财大气粗,盛气凌人,常有训人的味道。

  于是就有人在对面阳台上喊:“布佬:你说该怎么办?”

  布什把脸扭过去,看了看村北。村北住着个大户,姓苏,最近闹分家,家里闹得一塌糊涂,儿哭娘叫的,没心思听他讲话。

  再看看村东,那里也有一个大户,是村里人户最多的一家,姓中。那是个深宅大院,常年大门紧闭。当家人把家里人管的很严。没有天大的事情,不准出门。这个大院里规矩特别多,就象他家家谱《红楼梦》里写的一样,礼节繁琐,老少咸明。在整个村子里,这家人最少生是非,也最不爱管别家的事。由于这家人太多,算村里一上大户。布什想不理也不行。便用喇叭朝这家喊:“喂,老中家,你们什么态度?”喊了半天,才听见那院里有了回声:“你给姓伊的好好说一下,不要让他欺负人么,欺负人是不道德的。不道德的人,到老了不得好死,让积点阴德吧:”

  由于姓中的院子里房多树多,布什怎么也看不清是谁在回答他。“这家人怎么这德性!”布什低声骂了一句,又不敢让人家听见。咳嗽了一下又问:“好话都说尽了,姓伊的不听么!你看,现在还有人在伊家隔着门缝劝老萨呢。你看老萨那张狂样子,坐在葡萄架下,大腿架二腿,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不信你爬上你们家的大树顶上看看,你看了肯定生气。”

  那院子里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一个人一个脾气,一个屁股一个渠渠。你只要把政治思想工作做到家,我不相信世上还有不听劝的人。”

  布什知道这家也没指望了。就说:“那我再试一下,不过,我想让我儿子找几个朋友去揍这个姓伊的,到时候,你不要说长论短,保持沉默就行,也不要你家出赞助,行不行?”

  中家没声气了。

  这事好像不好回答。等晚上几个老人家坐在一起议一议再说吧。家规第一条就写得明白:“对外莫要乱批干。”

  崔治宽说到这里,说了一句粗话。那“批干”二字,写出来文文雅雅,字面上是批评干涉的意思。可用老城的方言说,实际上是“X干”二字,是句不文雅的话。

  姑娘们都笑了。过去看不懂的国际新闻,让崔治宽这么一讲,全明白了。

  于是林丽回到家,比林悟了还积极,看了七点的《联播》,还要看十点的《新闻》,点评起来也一套一套的,让林悟了一下觉得不能小看自己的女儿了。

  问时,林丽就搬出崔治宽讲的那一套,竟连林母都听迷了。林悟了虽然对崔治宽某些有关中国的评说有异议,但也觉得很新颖,不失为一家之言。

  再问时,林丽便夸起崔治宽来:“大崔懂得可多了,说起贾平凹、路遥、陈忠实、高建群一套一套的。这次到延安去,他还要找高建群交朋友呢!”

  对于陕西这几个不大不小的作家,林悟了一向是敬而远之。当年打成右派,就是因为交友不慎。这教训,下辈子都够用了。以他在文坛上的名声,他的才华,他知道这些作家都仰望着他。

  他住在老城,就像对联横批上写的那样,“大隐隐于市”,什么协会也不参加,什么会也不去开,什么人也不去见。“六根清静砍断三千烦恼毛,八方回笼欲取昆仑山尖草”。桌子上立一块十六字的座佑铭:奇才能传,巧才成书,不奇不巧不做文章!发誓要当一个采菊东篱下的陶老哥。只是为了生计,才写点花边文章。手头这一部《泥海人尘》写透了中国百年苍桑,洋洋一百万言,正是要写给这些后辈作家们当作范本去看的。

  听说崔治宽要去看高建群,趁着一时高兴,竟提笔写了一封信。他知道像高建群这样才在文坛走红的作家,家里肯定门庭若市,寻常一个崔治宽未必就能成为座上客。拿着他这封信,做引见,不信高建群不给他一个面子。

  这可是林母和林丽从未见过的事。在林悟了写信的时候,林母知道,老头子对这个崔治宽开了绿灯。崔治宽给林丽封了个小官,林丽这几天一下变了,变得开朗,变得活泼起来。话语中常提大崔大崔,很少再提小周小周了。林母在心里说,女儿太年轻,那是个什么官呀,军训一结束,不是还要回车间四班三倒么?要说真本事,将来能挑大梁,崔治宽还是比不上周长安!周长安是猪肚子,什么货色都有,崔治宽是绣花枕头,一肚子荞麦皮。

十七

  李巧玲没有拿到那三十万块钱。

  她这几天的心境恰似这连阴雨天气,时时都有放晴的可能,可时时都细雨蒙蒙。因为数目太大,现金难提。李巧玲提出可分三次付给她。财务上便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始终连第一笔款都没提到手,她便跑了一趟又一趟。这天中午再去时,财务上的人惊讶地问:“昨天高老板说亲自给你送去,怎么,你没见?”

  说是晃荡人,李巧玲又亲眼见财务上的人四处奔忙着为她提款。说是真的,钱怎么又让高红石拿走了。找高红石时,高红石先一天晚上飞深圳去了。电话接通之后,高红石说到处找她找不见,他就把钱提到深圳来了。怎么办,到深圳来一趟?高红石淫声细语地说,我想你都跑羊了。

  这个老淫棍,六十岁了,还有羊可跑,也真是奇迹。李巧玲半天没言语,临了才说:“好吧,给我订间好房子!”

  到深圳要办边防证,也是件麻烦的事,只好求周长安找门路。周长安也想让她早一点离开,于是便托人到公安局户政处去活动。一时忙得不知道林丽要去延安的事。直到送李巧玲上了飞机,来到林家,才知道林丽晚上就要走了。

  这雨下得太有耐性了,林家的房子开始漏水了。先是进门那漏,接个盆子在下边,半响叮咚一声。后来就到处都漏了,床上,地上,桌子上都摆满了伙房里的全部家当。这里叮咚,那里辟叭,像有个小乐队在演奏中世纪西欧那种让人昏昏欲睡的乐曲一样。周长安四处走走看看又用步子量来量去。

  上延安去,这是军训班的集体行动,周长安什么也没有说。只怪林丽不通知他。“我今天下午不来,你也不打电话,就这么走了?”他问林丽。

  “你觉得我应该给你请假,让你批准是不是?”

  “难道你觉得告诉我不告诉我无所谓是不是?”

  “你怎么会不知道?全厂人都知道了,你怎么不知道?你忙什么去了?该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林丽反守为攻。

  “我送一位朋友去机场。”周长安担心林丽真知道他送李巧玲的事,就看林丽再往下问不问了。

  林丽正处在兴奋之中,没心思往下问,周长安便放心了。他抬头望望顶棚说:“到处都漏雨,你走了怎么办?”

  “我在家就不漏了?我又管不住老天爷!我有啥办法?”

  “办法会有的,你走吧!”周长安从口袋里掏出几百块钱,塞到林丽的小提包里说:“别节省。穷家富路。有什么纪念品,给我也买一份。”

  林丽没有拒绝,拒绝肯定会弄得不愉快,坏自己的心情。她平静地望着周长安做这些事,就像是一个妻子对待自己的丈夫那样,李巧玲说的那五千块钱咋回事?这会儿不能问。问了又扯不清。林丽最怕坏了自己的心情。带着坏的心情上路,一是不吉利,二是要出事。周长安仔细检查她的行装,完全没一点做作,很自然,很从容。他总是和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就在这一时刻,她觉得她对周长安,要比崔治宽熟悉的多。这些日子,她总把这两个男人放在一起比较。原本不太沾边的崔治宽在她心目中份量越来越重了。在感情的天平上,似乎崔治宽那边更重一些。周长安关上门,压下锁扣,又来搂她了。

  这是一种功课,是老师布置下来的作业。林丽都有些习以为常了。如果周长安在他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候,不来这一套,她肯定会奇怪。她非常平静地接受着。周长安让她伸舌头,她就伸舌头;周长安要吮她的乳房,她就给他解扣子。她不能刺激他,刺激他的结果她知道,越刺激他,越不让他动,他就会越上劲。她指望着他自己感到没兴趣了,他就会罢手的。就这样,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在一张小床上挤着。周长安伸一只手摸到了那个每天要尿尿水的地方,林丽才有紧张起来。她怕这家伙弄坏她最宝贵的东西,又是用这种不规范的工具。还好,周长安退出手来,只捏了一根毛,举到半空看了看说,公安局的破案材料上说,姑娘的毛是三道弯,还真一样呢!

十八

  崔治宽抓紧时间,第二遍看那本《最后一个匈奴》了。他要把其中精采的部分熟记下来,相信去延安会有用处的。作家也是人,是人就喜欢戴高帽子。话语中能背出文章的精彩句子,作家怎么会不高兴?

  崔艳艳冒雨来到他办公室了。一进门,就脱掉外衣搭到椅背上。没有让孩子吃过的两只大奶,饱满的如同两只展翅欲飞的白鸽,在小衣下一刻也不肯安静。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药来,扔到崔治宽面前说:“光看书顶屁用!”

  崔治宽拿起药盒一看,是一枝刘的“东方神力”。他看过电视上的广告,有句广告词是“还我男子汉的威力!”

 “要这药干啥?我又没病!”

“你没病,不等于林丽没病!”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想办法给她吃了。这药我吃过,特灵。她一吃,你去睡她,也算我助了你一臂之力。”

“这种事犯法,我不干!”崔治宽把那药扔在桌子上,扭头又看他的书了。

  崔艳艳一把夺了他手中的书说:“你想让崔家绝后呀!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仁慈啥?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你再不下手,军训一结束,就等着林丽和周长安领结婚证吧!就现在,周长安还在林家坐着没走呢!”

  这是崔治宽最不愿意听的话。一提周长安在林家,他心里就毛烘烘的。真要是周长安先下手,他的努力可就全白费了。但是,让他用药去勾引林丽,他觉得就太对不起林丽了。

  “你只要想办法把药给她吃了,到时候她会主动找你的。你太不懂得女人了!”

  崔艳艳从桌子上拿过那药来,把药盒和说明书都撕了,“不要让她知道这是什

么药。她有点晕车,我知道,你就说是治晕车的。一次吃一粒。两粒也行。”

  “在汽车上?你真想得出来?笑话!”

  “不是卧铺汽车么?那汽车上最好来事。你知道那车叫什么?流动妓女院!食堂里的吴胖子就坐过。送他小姨子回陕北,屁股后边把事弄成了!还作了一次人流!”

  这个崔艳艳,说起这事来一点不脸红。崔治宽听着,心都跳起来。崔艳艳看出了他的心事,便又说:“按说你妹子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话。可咱山里人最讲实际。实际上是你最不会干这种事。我不提醒你,到时候你哭都没眼泪。女人家,豆腐心,谁睡和谁亲!林丽都二十四了,熟透了的老南瓜。什么叫弄到手?男人女人在一块,没这种事,全世界都乱套!联合国还提倡性解放呢!”

  崔艳艳下决心要给她哥哥上一堂性启蒙课了。她这种传统的,很野蛮的,在中国从古到今很流行的一套办法,不但是她自身的体验,也是她通盘考虑之后,献给哥哥的一条战术方针。崔治宽所有的优势就是身体好,健壮。不利用这优势,肯定要败在周长安手下。而利用这种优势的最佳选择,就是出奇制胜,先下手为强。她相信,只要哥哥那东西一旦进到林丽身体里,十有八九要给林丽肚子里留个孩子,只要有了孩子,林丽就非嫁崔治宽不可。她最懂林丽这种人家了。

  她给这方面没有任何实践经验的哥哥,老老实实地讲了一通流氓话,说得崔治宽拉被子盖住下身,头也抬不起来。她不怕,什么人伦道德她都不在乎。这会儿只要哥哥愿意,她让哥哥在她身上实践一下她都同意。这是崔家的大事,留一条根在城里,世世代代就是城里人了。找林丽不用花钱,找别人,要花多少钱呀,那钱来得容易吗?

  还好,崔治宽终不是禽兽。他丝毫没有往妹妹身上想,虽然几次身体都像炸弹要炸开一样。如果面前是另外一个女人,那怕是陈之芬那样的两片嘴唇有二斤重的女人,他也会扑上去而不计后果的。他熬过了一个男人最难熬的时刻。

  崔艳艳让他表态,他只说了一句:“看情况吧!”

  有这句话,崔艳艳就满意了。冒雨来这趟也值了。临走时她说:“事在人为,机会要拿你的心眼去创造!”

十九

  这种被崔艳艳称作是“流动妓女院”的长途卧铺汽车,在九十年代初,绝不是国家的定型产品。那是一辆大轿子车由车主自己改装而成的。车里面上下两层,中间一条小过道,左右便分成几个小笼子。说是小笼子,名副其实。因为只有一米来高,是人都得爬着进去。小笼子里铺一条海棉褥子,放两个枕头,一条被子。不管你们认识不认识,是男是女,只要票号在一块挨着,你们就得挤在一起。两个人的床位加起来,也就一米多宽,不像火车轮船上那铺都是单个的。这也是才兴起来的改坐为睡的运输方式,利用夜间路上车少可以跑得快一些来挣乘客的钱,还挺受欢迎。

  崔治宽和他那十二个姑娘,冒着细雨准时在车站见面了。钻进汽车各找铺号。乱了一会,就基本安定下来。这小笼子长也就是一米六七,碰见崔治宽和林丽这种大个子,坐着碰头,睡着伸不开腿,曲着腿,势必要占另一个人的位置。司机来回看了看对崔治宽和林丽说,你们俩个子太高。上层后排横着,有两张加长铺位,是专门为你们这些大个子准备的,每人再加五元钱,你俩可以睡上去。

  林丽本来和陈之芬挤在一起。陈之芬那一堆肉就占了铺位的三分之二,正没办法调整呢,一听说上面有加长铺,加五元钱就加五元钱。她先爬上去了。崔治宽的铺位是和一个带小孩的中年农村妇女安排在一起的。还没开车,那小孩就尿了他一裤子。那女人嫌他个子大,挤人,盼着他赶快走。司机说今天的票没有卖满,如果下站不上人,就照顾一下这个带孩子的大嫂。崔治宽当然愿意上去,莫说加五元钱,就是加一百元钱,一千元钱他也愿意。他装着犹豫的样儿完全是一种给大家看的姿态,他怕别人起疑心。在这种旅途愉快的气氛中,没人爱思索这些淡事。陈之芬便喊道:“崔干事,你要能剁下半条腿来,就睡我这来。谁让你长了个大个子!上去给林班长作伴吧!”

  这真是人不凑兴天凑兴。天助我也!崔治宽装出没有办法的样儿从小孩和女人身旁爬了出来,去给司机交钱时,司机说,上边那位女同志已经替你交过了。

  林丽估计崔治宽是要上来的。她给了司机十元钱就没让找。她怕再冒出一个什么样的大个子来和她挤在一起,那才倒霉呢。崔治宽干净,人又熟,总比不认识的人强一万倍。再说,崔治宽挤她都比陈之芬强,女人挤女人,叫人恶心!她喜欢他,盼着他呢。

  崔治宽爬到小笼子口问林丽:“怎么整?打对还是一头?”

  林丽一笑:“随便。”

  崔治宽便爬到林丽旁边说:“我怕脚臭熏着你。”

  这铺位果然比下面长一些,凑和着腿能伸直了。崔治宽盼着赶快开车。不知怎的,他怕周长安来。周长安若来送林丽,看见这样的安排,非和他打起来不成。

  心里想着,嘴上便问:“小周没来送你?”话一出口,兀自又后悔了。这时候提周长安干什么?真是哪壶水不开提哪壶,没事找事。

 林丽斜了他一眼说:“你希望他来?”

“你呢?”

“明知故问,说他干什么?”

  汽车发动了,一摇,他们俩就粘在一起了。想躲都不开。世界上竟有这么天随人愿的事,太让崔治宽感谢上苍的安排了。

  后车窗外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土,雨水在上面画了许多让人类看不懂的图画。两个人仰面贴在一起,各人只好把胳膊交叉在胸前,听着发动机单调的声音,一时谁也没说话。

  崔治宽想起了上衣口袋里的“东方神力”,那是崔艳艳的一条毒计。他不准备去实施它。不料林丽却说:“大崔,我有晕车的毛病,一会儿你别嫌我,说不定还要吐。”

  这真是羔羊走进屠夫家,自己寻上门的。崔治宽摸几粒“东方神力”来说:“我坐车一摇,心里也有些犯潮,吃了这药就没事了。”说着摸过来矿泉水瓶了,自己先吃了几粒。

  那种红红绿绿的胶囊,不看说明书,神仙都不知道是什么药。千不该万不该,林丽也吃了两粒。年轻的姑娘看了那么多书,早该知道中国那句有名的格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一时,害人之心早有了,防人之心却没有。

  “东方神力”是一枝刘制药公司总裁刘建申和他舅舅刘守毛共同继承的一道家传秘方制成的一种春药,是专供夫妻之间使用的。那是吹火的风,那是添灯的油。今天崔艳艳通过崔治宽用到林丽身上,刘建申知道了,也要骂一声罪过。不过这药发作起来尚有一段时间。如果林丽真晕车了,这会儿一吐,药力也就能减去许多。谁知林丽情绪亢奋,最近又当了班长,完全要拿出来个头儿的样子给大家看,上车前就告诫自己不准晕车。不知是哪种因素起了作用,汽车都开出市区了,她还没有晕车的前兆。

  “你这药就是好,一点不晕!”林丽兴奋地问:“哪买的?”

  崔治宽心里七上八下。他对这种药持怀疑态度,真能像崔艳艳说得那么灵验吗?万一药性发作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那场面。他们这两张铺是东西走向的,其它的铺位是南北走向的,他们又在他们将在五百公里的距离上渡过整整一个夜晚。“问你话呢,没听见?”林丽又问了一句,“哪买的?”

  崔治宽真想说一句艳艳给的。他不想欺骗林丽。欺骗林丽这样单纯的姑娘,太可耻了。但他怎么能说出自己的妹妹呢?便随口乱说了一句:“部队上发的。”

  林丽突然想起父亲写给高建群的那封信来,便对崔治宽说:“我爸给你写了一封推荐信呢,让你交给高作家。我长这么大,可从来没见他写过这种信。看来我爸对你印象不错。”

  崔治宽抬起半个身子,在很近的距离上盯着林丽说:“那我就有向你求婚的资格了?”

  林丽翻着眼皮看她脸上边的这张脸。那是一张粗糙的,被青海草原上狂风吹皱了的脸。远没有周长安那脸白净、细腻。她胸脯起伏着,耳朵开始烧起来。她感觉到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便不敢再看他,赶快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崔治宽只要点一下头就可以吻着林丽了。可是他不敢,他三十二岁了,还没吻过一个女人呢。

  雨中的黄昏要比平时更暗一些,车窗外不时流过路灯的光影,在林丽脸上扫来扫去。那嘴唇,那长长的睫毛,那一头乌黑的头发,那发光的脸盘,是他多少次在梦中追寻过,又在白日里一次又一次地想也想不清楚的东西。这会儿全部袒露在他面前了。他细细地吹了一口热气吹在她的脸上,声音颤抖地问:“告诉不告诉我?”

  崔治宽那口热气被她吸进鼻子里去了,一时肺叶里肿胀起来。她想起周长安,周长安绝不会这样文雅。世上的男人真是一人一个样。她不害怕,只是心跳的特别厉害。汽车突然颤了一下,崔治宽的嘴唇在她鼻子尖上碰了一下。崔治宽说了声对不起就赶快原样躺下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千万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林丽心中有些好笑。她在书上看到过中国古代有个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故事。那是中国男子道德的最高标准。难道这个崔治宽真是当代的柳下惠?女人喜欢品质高尚的男人,当然有时候也喜欢男人耍点小流氓。这全要看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绝对没有一定之规。这时的林丽,对身旁这个过去很陌生,现在又很熟悉的男人,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情。

  她在周长安的怀抱里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早没有那种手指儿一碰就肛门收缩的激动了。她变得成熟了,老练了,甚至有点世故了。她只想把握住一点,绝不主动去勾引人家。至于崔治宽,老实到这份上,她完全不必太紧张,太戒备了。在周长安跟前就不一样,她得时刻提防着她少女的最后一道防线。

  其实林丽完全想错了。崔治宽根本不是柳下惠。他处事谨慎,小心有余。他怕万一把事弄糟了,再回旋起来就难了。他在等待机会的成熟。机会成熟了,他恨不得一口把果子吞下去,连核儿也不吐。他实在捉摸不透身边这个他朝思暮想的姑娘这会儿是咋想的。“她一定是在考验我!”他在心里想,“千万不可莽撞啊,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千古一恨。”

  两个人各怀了各人的心事,一时竟没话说了。那药力却均匀地、悄悄地发作起来。林丽感到一阵阵燥热,心里像猫抓一样,心口砰砰跳个不停,手心里都冒出了汗。她想咬人,想抓人。可是去抓谁咬谁呢?她说:“怎么这样热?”

  “你穿得太厚了!”崔治宽伸手在她的牛仔裤上摸了一把。林丽浑身哆嗦了一下,肌肉如此敏感,是她过去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她觉得那牛仔裤把她裹得太紧了。裹得她腿上的血都流不下去了。如果不松一松,真比死还难受。她痛苦地喘起粗气来。

  崔治宽明白那是“东方神力”的药力发挥出来了。一时心里也乱了方寸。看着她那副难受的样,他不知该不该动手?他试探地说,我出去一下,你把衣服换一换,行吗?

  他说了,但没有动。

  林丽这会的脑子里,尽是些杂乱无章的画面。她渴望一种强有力的拥抱,渴望有人把她勒死,把她从高崖上摔下去。脑子里又像有雷电交加,一阵阵掀起令人迷乱的风暴。她实在无法忍受了。伸一只手突然抓住崔治宽的胳膊,指尖儿便深深地抠进了崔治宽的肉里,嘴里说道,我要死了!

  这正是崔治宽盼望的那一时刻,他不再犹豫了。

  当处女红染红了海棉褥子以后,林丽哭着说:“你娶我吧,都是我不好!”

二十

就在这天夜里,周长安拿着一张“建房合同书”到林家,来让林悟了签字。

  林悟了看那建房合同书上这样写的:

建房合同

 甲方:作家林悟了,住本市死巷13号。

 乙方:四川沪县建安公司黄匀。(法人)

 

 甲方提供建房资金二万元,在甲方院内建二层楼房一座。面积:10米×4.8米(中线)正负0以下48墙七层转37墙三层,总高度6.5米(正负0以上)基础1:5灰土夯实。│

  乙方包工包料。

甲方预算:砖31×0.13(元)=元

A.楼板4米×60公分×24块=元(90元/块)

B.楼板3.3米×60公分×24块=元(53元/块

 水泥号×号=2元

石灰元

砂石20车=元

纸浆元

木工元

瓷片块×0.35元+工钱元=元

      钢筋 元   八号铁丝 元

   水管及附件+工钱=元

     按目前行市价,每平米施工费35元。

    35元/平方米×96平方米=元(加雨棚3平方米)

     建房总支出应在一万七千元以下,工程纯利润在三千元左右

 

 (说明:甲方预算材料费若单项超出,由甲方加付。    

乙方在单项上节省的费用应退出,补到甲方材料超出的部分。)

 付款方式:

  1.自乙方进入工地施工开始,甲方付乙方人民币10元

2.楼房二层封顶当日甲方付乙方元 

3.交工当日付余额元(一切款项均由周长安负责周转)

  

 注意事项:

  1.若建房期间引起有关占道费、卫生费、管理费等项的争议,全由甲方负责。

  2.建房时限从工程队进入当天计算,应在十五天完工。

  3.乙方应保证建房质量,甲方有权实施监督。

  4.甲方除实施监督外,其余住宿等项一律不管。并不在交工时增加任何费用。

        

            

甲方:林悟了

乙方:黄匀

中介证明人:周长安

  周长安吸着烟,一声不响。林悟了在灯下把合同看了两遍。他对这种事是外行,什么正负零,什么24墙,18墙他全不懂。林母也凑上去看了半天说:“盖一个二层楼才花两万块钱?不可能吧?”

  周长安尽量压住自己得意的神色说:“这个黄匀过去和我有点交情,清河县那个土建工程就是我介绍的。目前他手底下养着几十个工人,下雨天找不着活干。我上面开的那些材料,他库房里全有,二万块钱算他白挣了。”

  林悟了觉得这事来得太突然,怎么下午还没听见口风,夜里把合同就写好了?他总觉得建房这是个大事,要不要有关部门批准?再说钱吧?林母手里只有一万多一点。要拆房了,人往哪住?一时心里慌起来,不知该怎么说了。

  林母看见这房子里的盆盆罐罐,听着一片叮叮咚咚的响声,心里也乱起来。

  周长安这时成了他们的主心骨。他很有把握地说:“这算什么大事?小菜一碟!明早你们二老住我那去,有用的家具拉几件,没用的全部送人!明天下午就开工,咱冒雨施工,等丽丽从延安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那建房的手续呢?”林悟了问,“要让哪批准?”

  “这您都不用管,我同学就专门管这事,招呼都不用打。房盖好了,补个手续,办个房产证就行了。”

  林母说出了最担心的一句话:“钱不够呀,哪借去?”

  周长安知道这才是核心。想自己盖房的人天下一层子哩。钱是最咬手的事。他估计老俩口手里顶多也就万把块钱。他本来想让他们出点血,这时一看他们那六神无主的样儿,心里一热便拍着大腿说:“钱我早准备好了,区区两万块钱还能难住咱们家?放一百二十条心!”

  周长安一下成了这家的主宰,什么事情都是周长安这会说了算。周长安脑子一热,他要趁热打铁,现在就让老两口搬家。

  他房前屋后又走着看了看,回来说:“赶快把有用的东西收拾一下,我去找几辆面包车来。这房子住不成了,说不定今晚上就要倒!你看后墙都裂缝了,要出人命了!”

  这一说,老两口更慌神了,人说五年六月七日八时九分十秒。就是说,五十岁以上的人,生命的时限是以年为单位;六十岁是月;七十岁是日;八十岁是时;九十岁是分;一百就是活秒了,每秒钟都有可能撒手人寰。林家二老,都是奔六十的人了,生命计时的单位成了月,早没了年轻时的果敢。房子要塌了,砸死了倒还好,砸不死,剩下的天呀时呀,分呀秒呀该怎么去应付?有未来的女婿在这里顶天立地,他们除了感激,还能说什么呢?

  打开柜子,拉开抽斗,什么也舍不得丢掉。哪一件东西不是用心血换来的?哪一件东西上不留着林家的一段回忆?周长安叫了五辆面的,说好了司机帮着搬东西,车费增加一倍。一下子冲进来五个小伙子,象土匪一样不一会儿把东西搬空了。留下来的也都是没法搬的东西,老式的柜子呀,桃木桌椅呀,还有一堆蜂窝煤。

  出门时,林母拉了配电盘上的闸刀,把大门仔细锁了。从她嫁到这院子,快四十年了,可没离开过一天呀。她心里好一阵痛楚。

  牛毛细雨在三千里的高空中飘飘摇摇,撒向人间一片灰蒙。死巷里一片沉寂,人不觉鬼不知地,林家便离开了死巷。

  在时间的平面上,那辆被称作“流动妓女院”的夜班卧铺汽车已经过了黄陵。黄陵是中华民族始祖,轩辕黄帝的灵寝之地,中国人老祖宗的一个大坟。在那辆汽车的车尾巴靠上的一个角落里,一个二十四岁的大姑娘,就在林母钻进面包车的这个时刻,完成了她庄严的成人仪式,有斑斑的血迹为她作证。

  那一夜,沉睡了五千年的轩辕老祖宗突然醒过来。他一眼就看清了万世子孙们各自忙碌的身影。老祖宗大度地哈哈一笑说:“好,好,两个好小伙子。一个把姑娘弄走了;一个把姑娘的娘老子弄走了。世事就应该这样,否则哪有那么多好戏可看呢?!没有好戏看,那子子孙孙们该有多么寂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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